List articlesWrite articleEdit articleDelete articleReply articleAdmin menu109 :  蓮泰 -
Name : HANG Date : 10-12-2005 01:37 Line : 4041 Read : 0
[110] 明 - 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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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緋 - 邂逅馬口鐵

1
這個夏天跟前面一千多個夏天有沒有什麼不同,我不知道。人類還沒有滅絕,捷運一樣在跑,天氣一樣很熱,我一樣還是一個人,沒有嫁掉。
頭髮終於留到了腰際。年齡終於即將踏上三十大關。學位終於到手,工作終於塵埃落定。西元兩千年前,很多事情都會有新的開始。


當然還是有些事情不變的。像是短褲和皮涼鞋。這樣的打扮令身邊許多人頭疼。二十九歲的老女人應該有怎樣的面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不過最重要的是,那個老女人愛怎樣就讓她怎樣吧。


坐在東區國父紀念館旁邊的一家餐廳裡,我面前擺著一大壺冰紅茶,還有一本書。書是早上老闆丟給我的,什麼「風林火山」之流。對於古代日本大將軍怎樣帶兵,我實在沒有興趣。只是老闆要我看,這代表著未來幾天,他都會用期待的眼神問我看完沒有,能不能跟他暢談一番。為了日行一善,為了不讓他眼中的期待黯然失色,我很捧場地把書塞進背包,又很捧場地在這安靜的午後把它掏出來,放在小桌上。這差不多是我善行的終點。因為光是這樣,就已經讓我昏昏欲睡了。


「小姐,加冰水嗎?」服務生像魚一樣游了過來,手上提著一大壺冰水。我不太明白,面前明明擺著一大壺冰紅茶,為什麼他還覺得我有可能口渴,要喝冰水呢?「不用,謝謝。」我連頭也沒抬。「妳要看書,位置可以換到窗前去,比較亮。」服務生繼續說。我就繼續不明白,書像花瓶一樣躺在我桌上已經一個小時了,我連翻都沒翻過,為什麼他覺得我是在看書呢?「不用,謝謝。」我側頭,看了一眼他的鞋子。深咖啡色的馬汀,唷!這鞋我也有一雙。鞋子的主人遲疑一下。

「那我把水放在這裡,妳要可以自己加。」他索性把冰水放到我桌上。這桌子很小。現在有一本書,有一個玻璃花瓶,一個大杯子,一個小水杯,一大壺冰紅茶,加上一大壺冰水……這位服務生是有空間錯亂感嗎?

「不用了,謝謝!」我的道謝一點誠意也沒有,擺明了要他別來煩我的腔調。抬頭一看,那位服務生還拿著托盤站在我的桌前。年紀應該不大的一個男生,有點手足無措。我耐著性子再說一次:「我不喝冰水,你可以收走。也不用來加。謝謝!」

像我這樣有禮貌的顧客,實在應該頒獎給我的。光是謝謝我就說了五六次。可憐的服務生遲疑一下,乖乖把冰水壺帶走。在背包裡翻找了半天,終於撈出來我的手錶。已經……三點多了。在大約一個小時以前,我的大學室友應該要出現的。可是她至今仍是芳蹤裊裊。我繼續喝我的冰紅茶,紀華寧小姐在我喝完茶以前沒現身的話,很抱歉,她會被我從好友名單上除名。難道她以為有多少人可以像我一樣,禮拜六下午沒事,在咖啡店裡等她,一等等上幾個小時嗎?這樣可貴的友情不好好珍惜,她會後悔一輩子。

2

「小姐,冰水……」這服務生怎麼教不會啊?我的耐性與禮貌用盡,抬頭很不客氣地打斷他。「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喝.冰.水!」「不是,小姐,我知道妳不喝冰水。我是要來把水杯拿走,可不可以?」這小朋友倒是沒被我晚娘般的面孔嚇跑。「喔,這樣子啊?可以,可以,你拿走吧。」服務生憋著一臉笑意拿走我的水杯,偏偏這時候,親愛的紀華寧小姐出現了。她一臉捉狹,顯然目睹了剛剛那一幕。

「唷,提早過更年期啊?人家小弟哪裡惹到妳?」紀小姐一向嘴巴不饒人,此刻當然也不會放過我。「現在才三點半,還早嘛!我們不是約兩點?」我也沒好氣地接口。「塞車,加上臨出門前我老媽打電話來囉唆…我要去相親囉!」「又不是沒相過,妳嚷嚷什麼?」我瞪她一眼。那位倒楣的服務生過來幫華寧點東西,當然又放下一杯冰水。他還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我要冰水果茶。謝謝!」華寧笑意迎人地點好,還跟服務生寒暄:「你們店裡水果茶很棒,我每次來都點。」「是啊,水果茶可是我們的招牌。」服務生也笑。待那服務生一走,我開始炮轟這位最佳損友:「妳連小朋友都不放過?放電放成這樣?」「只要是帥哥,年齡一向不是問題。」華寧笑得詭異,一面撥撥她的長波浪卷髮:「何況,老牛吃嫩草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做過。」這話不假。我們紀大小姐在大二就吃過嫩草,對象還是高中生。我老是要提醒她,對方是未成年少男,發生什麼事,這可是要吃官司的。


「好吧,妳要吃嫩草就吃吧,吃相好看點。」我沒奈何,只好這樣說。
「別傻了,我是那種饑不擇食的人嗎?雖然馬上要三十了,我還是很挑的。」這話也不假,她一向挑出了名,以至於到現在還淪落到週末下午,出來跟我泡。「那種小男生,玩玩可以,長得帥嘛!不過,沒有前瞻性。搞不好是個五專生,還在唸書,還沒當兵……」她小姐可越說越順口了。


「我大學畢業了,去年剛退伍。」冷不防有人接口,居然就是送茶過來的服務生小弟。「怎麼可能?別說笑了,你看起來頂多二十歲!」不愧是紀華寧,不慌不忙,見招拆招。我在一旁歎為觀止。「我下個月滿二十五。」小男生笑起來還有兩顆尖尖的犬齒,看起來更稚氣了。

「這麼會保養?你都用什麼保養品,歐蕾嗎?趕快告訴我一聲,我也要去買。」「小姐不用吧?妳看起來也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五。」這小
朋友倒是厲害,笑吟吟地欺負回來。一旁的我呢,連忙倒了杯已經不太冰的紅茶喝下去。免得笑得太厲害,待會兒給紀小姐大義滅親。

待服務生離開,紀華寧小姐才轉頭過來瞪我。「妳笑什麼?沒笑過啊?」惱羞成怒了。「沒有啊,我沒笑啊。」

3

哈拉一下午,兩個沒什麼前途的老女人決定去吃晚飯,然後逛街。有人為了相親要買新衣服。「不會吧?這麼慎重?」我取笑她。「只是個藉口。」華寧蠻不在乎。

「妳買衣服還要藉口?那我吃飯也要藉口了。」這位可以當選買衣服皇后的紀小姐真是客氣。「別囉唆,走人吧。」華寧起身:「我先去洗手間。」

「那我去結帳。皇帝不差餓兵,晚飯妳請。」我一把抓起小小張塞在小酒杯裡的帳單去收銀台。是那個跟華寧槓上的小弟坐鎮。我愣了一下。
「要走了?」他抬起頭,敞開一個大大的笑。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令人看了賞心悅目。真是帥哥一名。

「噯。」我點頭。把錢跟帳單遞給他。趁他結帳,溜了一眼剛剛他在看的書。地球科學?這小弟不是說他大學畢業了,怎麼在看高中程度的參考書?

「高考第一試要考。」好像看出我的疑問,小弟叮叮噹噹料理了收銀機,把零錢遞還給我,一面說。「以前沒讀過,考前抱抱佛腳。」

「哦!」我拿了找錢,點點頭。華寧已經在門口等了。我轉身:「那祝你考得好。拜拜!」


「等一等。」突然那小弟又叫住我。「小姐,發票。」

「不用了,我一向沒有偏財運,所以從不對發票。」我聳聳肩。

「世事難料,說不定這張會中兩百萬喔!」

「那你留著吧,祝你中獎。」我不在乎。對他客氣一笑,打算離開。小弟臉上的微笑加深。

「這樣好了。」他說。「妳把姓名電話留下。如果中了獎,我跟妳平分。」我盯著面前這個笑容如陽光般的男孩。想搞清楚他是開玩笑或
認真的。


「你要跟我平分?」

「對呀。」他把手上的筆及發票遞給我。「我保證不會黃牛。」

我沒有接。繼續盯著氣定神閒的他。這小子,年紀不大,看起來泡馬子經驗卻不少。長這樣的臉蛋,一定騙過不少小女生。可惜這次踢到鐵板。

「幹什麼呀?結個帳結這麼久?」華寧已經失去耐性,進來吆喝:「沒錢是不是?還是卡片壞了,不能刷?」


「我只是在說服這位小姐,把電話寫在發票上。如果中獎,我要跟她平分。」小弟居然委屈地向華寧告狀。「可是這位小姐不肯寫。」

「寫就寫,有什麼損失?」華寧一把搶過筆跟發票,刷刷寫上,然後往櫃台一擱:「好啦,祝二位中獎。」

「謝謝。」小弟看著我:「我叫何志武。接到我的電話,請不要太驚訝。」

「你……叫何志武?」我差點笑出來。

換他聳聳肩。「妳看過重慶森林?」

「是呀,連墮落天使都…」我還在說著話,華寧已經不管什麼森林不森林的,不由分說把我拉出咖啡店:「走啦!我要餓死了。」


「幹嘛隨便把我的電話給人?」我不滿地抱怨。

「妳哪隻眼睛看到,我把妳電話給他了?」華寧一雙三吋高跟鞋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比我還快。天大地大,都比不上她小姐肚子餓這事兒大。

「那妳又……?」

「老規矩,我寫的是我老哥公司的電話。」華寧每次都來這招。她哥哥的秘書常常幫她接這種鬼電話,有次鄭重向她建議,下回可以直接寫台北市警局的專線。

這位英明秘書的回答一向都是:「找誰?姓紀的小姐?先生,你打錯了。不過要不要考慮本公司的產品,比如說輪椅,氧氣筒,支架,氣墊床?」她哥哥公司是代理醫療器材與復建用具的。

4

這事應該沒有下文的,不料禮拜一晚上,我真的接到這位何志武先生的電話。

「你……」拿著話筒,我足足呆了五秒鐘。難道華寧一時迷糊,出賣我而不自知?

「很驚訝?」他的聲音在電話裡聽起來比較低沈成熟。

「這個,你怎麼會…?」我平時也算牙尖嘴利,現在居然傻住了。

「沈中怡,名字很好聽。」他笑。

扯了幾句,我總算拼湊出一點答案:出賣我的不是華寧,而是那沒有失誤過的秘書小姐。她一聽說要找沈中怡,不是紀華寧,當場也傻住了。


「你又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就不能怪別人囉。」何志武居然還有點同情地說:「妳把一本書留在桌上。裡面有張名片。」

該死!拿名片當書籤是我一直以來的壞習慣,果然應到今日。

「你怎麼知道沈中怡一定是我?」

「那位秘書小姐很客氣。我問她知不知道一位沈小姐,長頭髮白皮膚,長得很漂亮。她就確定是妳。果然沒錯。」啞口無言。這小子厲害。

「好吧。」我清清喉嚨。「所以你找我有事?」

「也不是很重要,只是告訴妳,妳的書還在我這裡。」何志武笑。「哪天再來店裡?」

「不知道耶,那個書其實……」我正在婉拒,沒想到他根本不予理會。

「那就明天。我晚上都在。」他接著說:「還是妳不方便?我可以送書到府上。只是要麻煩妳告訴我地址。」咬牙切齒之際,我只好同意明天再去一趟。這小弟弟好像不是簡單貨色。


「什麼?他找到妳電話?」華寧在電話那端大叫。「怎麼可能?」

「謝謝妳哥公司的吳秘書呀!」我沒好氣,解釋了一下整個荒謬的經過。

「那妳也不能全怪她,誰要妳丟三落四,把書給忘在咖啡店?」

華寧念頭一轉,開始賊笑:「中怡,其實那小朋友,說良心話,長得一表人才。不如來個夏日戀曲?」

「妳有病呀?我沒有吃嫩草的習慣。」

「也就差個三四歲,沒那麼誇張吧。」華寧一向會有這樣奇奇

怪怪的思考邏輯:「而且呢,要有這種戲劇化的差距,戀愛才會淒。」

「謝了,淒美得像日劇一樣的情節,是妳紀大小姐的專利,我沒這本事。」我敬謝不敏。

「不過這小子有點頭腦,不是個草包。喂,妳若不要,介紹給我好了。我來玩玩。」

「難聽死了!」我罵。「妳不是要去相親?還在這裡想東想西的?」

「拜託!相親那是人情,加上親情的壓力,不去不行。我才不要這麼早結婚,我還想多玩幾年呢!」她不平地哇哇叫起來。

「多玩幾年?小姐,妳年紀也不小了,還玩?從大一玩到現在,妳不累呀?」


「戀愛會讓一個女人更美,更有神,更容光煥發,妳不知道嗎?」她在學校就已經是班花級的人物了,不知道還要怎樣美才甘願。

「是是是,還可以治百病,對吧?」我不想理她。

5

隔天下了班直接過去馬口鐵。因為有會議,所以穿戴整齊。淺灰色長褲套裝,黑色高跟鞋,線條簡單,沒有裝飾。頭髮紮成一條長辮子拖在身後。華寧最痛恨我這種打扮,她的評語:「像迫不及待要宣告世人,妳是個滯銷的老處女。」


來到咖啡店,果然何志武在吧台後面洗杯子。我走過去。「嗨!」他抬起頭,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今天比較有架式,剛下班?」

我點頭。「你在忙?書呢?」

「別急。」他示意我在吧台前坐下。「要不要喝杯果汁或紅茶?」

我沒坐,只是眼睜睜看著他。他嘆口氣,關了水龍頭,把手擦乾。一面從吧台後面走出來。「好吧,那我們出去說話。」


我們走到門外。我本來就不是嬌小型的女生,加上穿了高跟鞋,可是這位小朋友硬生生還是高上我一截。

「看見妳,我很高興。」他微笑。

「你……」我氣打沒一處出。「我的書呢?」

「在我家裡。要現在拿也可以,就是得去我家一趟。」他還是

氣定神閒。「那書蠻有趣,妳看完沒有?」

「不必麻煩了,那書既然這麼有趣,你留著吧。」我打算結束

談話。大不了再去重新買過。或是跟老闆說很難看,我沒看完,就

丟了。辦法多得是:「沒事了?那我先走了。」

「等等。」何志武抓住我的手臂。


我閃開,忍不住拉下臉來,戒備地瞪著他:「你要做什麼?我說過那書不要緊,你可以留著。還有什麼事?」

「好吧,我承認這是個蠻爛的藉口。」他無辜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只是想再見妳。」

「再見我?做什麼?」

他做出個「這還用問」的表情。臉上帶點慵懶的微笑又慢慢浮現。我問出口後也覺得很蠢。臉上略略發燒。

好吧,現在你見到了。So?」我定下神。開玩笑,這小鬼當我弟弟絕對有找,還有零頭呢。

「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電話在你手上,打不打隨你。」接不接就在我了,我心裡想。

「那妳接不接呢?」他反應也快。一雙烏黑的眼睛認真地盯著我看。

「看情況。」我實話實說。「我常常要加班,有時下班很晚了,也很累,懶得接電話。通常都是答錄機。」

「喔!知道了。」他泰然,好像不是很在意。

這時兩個還穿著制服的高職生走近,一個不停朝我打量,另一個揚著聲音,清脆地說:「何志武,你偷懶喔?」

何志武對她們點個頭,沒說話。兩個小女生進了咖啡館。就坐在窗邊,目光灼灼地往這邊猛看。

「我該走了。你的朋友在等你吧。」我認真結束談話。

「她們不是我的朋友。」他問:「妳怎麼回家?」

「我車在公司。」

「我陪妳去拿車。」他二話不說,並肩與我走向公司的方向。

「那你打工…?」

「不要緊。」何志武奇怪地看我一眼。「我都不擔心,妳擔心這麼多幹嘛?」


我決定閉嘴。這整件事都太不真實了。問題是,身邊現在真的有個穿著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膝蓋還磨破洞的小男生陪著我回公司去取車。

比較困擾我的問題是,為什麼是我?還是他每天就是這樣在咖啡店,隨便與女生搭訕?

6

週末,華寧去相親。我只好一個人乖乖待在家休養生息。

「老辦法。」她叮囑我。「八點整,若我沒有另行通知,麻煩打我呼叫器。每三分鐘打一次,謝謝。」

「又要我做這種事?」我無奈。

「拜託啦,不這樣的話,我阿姨不會讓我脫身的。」華寧的阿姨住在台北,被託付重任,要幫華寧找找對象。於是阿姨姨丈總動員,上天下地,認識的親戚朋友中,只要是適齡男性,一概不能倖免。華寧相親已經是專家了。「我會帶宵夜過去答謝妳的。」


傍晚六點多,我正無聊的等著鍋裡水滾,要煮麵條準備我的度小月罐頭大餐時,電話響了。

我嘆口氣,很有安全概念的把爐火關掉,走到電話旁。

「喂。」我拿起電話說。

「嗨!」很奇怪,只要聽聲音,就可以清楚看見他臉上敞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晚上好,吃過飯了嗎?」

「如果沒有這通電話,大概再五分鐘就可以吃了。」我看了一眼還冒著煙的鍋子。「找我有事?現在不到說晚安的時候。」

這個禮拜以來,何志武晚上都會打通電話過來。有時我接到,有時答錄機。他總是說在打工結束前使用一下店裡資源,只是問聲好,說聲晚安。

「要不要出來晃晃?」

「我不喜歡看電影。」我一口回絕。

「那就不看電影。」他不在乎。「妳住哪裡?我們約個地方見面。」

「等等。我有說我要出去嗎?」這棵嫩草,真的以為老牛非吃不可嗎?

「妳只說不看電影,沒說不出來。」他盡責地回答我的問題。


二十分鐘後,在我住所附近的便利商店,我們碰面。我穿著圓領衫和黑色運動褲,球鞋,一付下樓倒垃圾的打扮。實在是懶得換衣服。

「嗨!」老遠就看見他一口白牙在夜色裡閃了閃。

我們去了中正紀念堂。走過去花了二十五分鐘。一路上他沒講什麼話。只是微笑著。

「週末晚上,沒約會?」我看他一眼。

「有啊。」他笑。

這樣氣定神閒,一點也不像是毛頭小子。我不服氣。

「你真的不到二十五歲?」

「快了。」他從牛仔褲後面口袋摸出皮夾,把身分證抽出來,遞給我。

果然年齡沒錯,小我四歲。不過那張照片顯然年代久遠,我看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微微臉紅,把身分證收回去。

中正紀念堂的夜晚,不少遊客情侶或是一家人在散步。台北的夏夜雖然還是有些悶熱,不到夜涼如水的程度,至少比白天好多了。我們坐在紀念堂的台階上。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走過。

也許出來晃晃是不錯的,反正在家也是無所事事,看看電視,看看書,倒頭就睡。


「這是給妳的。」何志武把手上提著的袋子給我。

打開來看,是一盒排列整齊的壽司。我遲疑一下。

「別客氣。吃吃看嘛。」他順手拈起一塊塞到自己嘴裡,吃給我看。「沒下毒,妳不必怕。」

「 FM2也不算毒藥,最多只算迷藥而已。」我咕噥著,也拿了一塊吃起來。不料這一吃就停不下來。這壽司還帶點溫熱,料好實在,手工也棒,我一個人把一盒吃個精光,還意猶未盡。

「很好吃,哪裡買的?」我一面吮指頭一面問。

「我自己做的。」何志武還變出紙巾給我擦手擦嘴。

「騙人,你做的?」

「是我做的。不相信的話,下次我做給妳看。」他笑。

我懷疑地看著他。夜色中,他的笑容還是一樣粲然。

吃飽了,起來走走比較幫助消化。他不疾不徐地陪在我身邊,閒閒地聊起那本風林火山。

「我看過了。」不知是最近看過還是以前看過?不過這不是重點。他把書中重點以及人物關係簡單但有效地解釋給我聽。講著講著,我突然發現,這小朋友很有組織,把內容講解得相當清楚。看來這書我不必看了,照這樣跟老闆哈拉,搞不好加薪有望。

走著走著,突然抬頭一看,面前的時鐘很無情的提醒我,已經八點半了。

「啊!」不顧何志武還在諄諄教誨,我大叫一聲。「完蛋了!」

「怎麼回事?」他也被我嚇了一跳。

「電話!我要打電話!」紀華寧小姐會把我宰了。

因為事情緊急,我借用了何志武的手機,直接打給華寧。不到三分鐘,還沒等我打第二通呼叫器,手機響起。

「沈中怡,妳這個無情無義,沒有信用,沒有朋友道義的女人。」果然就是紀大小姐發飆來了。不過在一堆閒雜人等面前,她當然不能大吼大叫。聲音甜美輕柔,態度溫婉可人,坐在她對面的相親對象,大概想破頭也想不出來她正在罵人吧。「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

「真的啊?這麼嚴重?我馬上過去,妳先等我一下。」她揚起聲音。不用說,這幾句是講給同桌所有人聽的。她的「好友」一定不是突然生病,就是失戀了非要跳樓不可。所以她一定得先走了,去解救她的好友,那就是我。

「華寧,等一下,我不在家裡。」

「啊?」她傻住。

「我現在在中正紀念堂。」我看了何志武一眼。「妳要不要過來?」

「給我十五分鐘。大忠門。」

7

「謝謝你的手機。我的朋友馬上會過來。她今天去相親,我負責要解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我解釋了一下。

「是上禮拜那個喝水果茶的小姐?」他記性好。

我點頭。「她叫紀華寧,我大學時的死黨兼室友。長得很漂亮對吧?」
他笑。沒答腔。


「我覺得妳比較好看。」他半晌才說。

我聳聳肩。要花言巧語也打點草稿,華寧一向是公認的美女,又會打扮,我比她漂亮?開玩笑。

慢慢走到大忠門,何志武在我的要求下,正在報告壽司的做法和材料。

「醋要用壽司醋,而且不能加太多。也不能不加,否則飯會散開。」

「我用那個包壽司的竹簾捲的時候,餡都會跑出來。」我虛心求教。

「那妳太貪心了。餡要少少的就好,不然捲不起來,或是形狀就不漂亮了。」他說著。「小黃瓜的水一定要甩乾。海苔要用厚的,雖然比較貴,可是做起來才會順手。」

「薄的比較好吃,我覺得。」

「我今天用的是很厚的海苔,妳覺得好吃嗎?」

「蠻好吃的。」我老實說。


華寧來了。她穿著米白色的絲洋裝,珍珠項鍊。一頭波浪長髮放了下來,淡妝。氣質與美貌兼具。

「今天跟醫生相親?」我已經被訓練到從她的打扮可以猜出對象職業了。

「答對。」她簡單地說。一面打量一下我身邊這位陌生人。「你不是那個小朋友嗎?怎麼在這裡?」

「我找中怡出來晃晃。」他把我的名字叫得很順口。

「喔!」華寧還是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那兩位還要繼續晃嗎?我可以走人。」

「也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我立刻倒戈,站到華寧身邊。

「謝謝你的壽司。很好吃。」

「不客氣。」他笑開一口可以拍廣告的白牙,沒有挽留。


在車上,紀大小姐不記前嫌,完全忘記今晚被我晃點的事實,只是專心逼供:「招吧,他在追妳嗎?」

「我怎麼知道,妳去問他啊。」

「別打太極拳,回答我的問題。」

「我真的不知道。」我皺眉:「整件事都很詭異。」

「要妳猜呢?」華寧趁紅燈轉過來看我一眼。

「好像是吧?」我不是很確定地說。「他會打電話來,不過也沒多說什麼。今天是第一次找我出來。可是他比我小耶。差好幾歲。」

「這先不管。聊得怎麼樣?」

「還不壞。這小孩比實際年齡成熟。」我突然想起來。「等等,去相親的是妳吧?怎麼變成妳問我?快快報告,今天幾分?」

「五分。」我們有個評分表,從零分到十分,最近在表上的最高分都沒有超過六。

「這麼慘?醫生不是五分起跳?」

「就是啊。要不是醫生,連五分都沒有了。」她小姐搖搖頭。

「那位仁兄第一句話就問我:有沒有人說過妳長得像邱淑貞?」

我當場笑得岔氣。華寧最痛恨人家講她長得像港星邱淑貞。偏偏她的五官還真有點肖似那個艷女脫星。


「真是可惜。」華寧突然嘆口氣。

「什麼東西可惜?」

「那位小朋友,長相一流,身材又好。可惜年紀不大,又是剛退伍的小毛頭,事業沒有基礎。」她說著。「這樣的男孩子在大學裡遇到,可以談談戀愛。不過,中怡,我們都快三十了。真是時不我予。沒有辦法燦爛下去了。」

「我以為妳還要多玩幾年?」我斜眼瞄了一下一臉罕見正經表情的華寧。

「玩歸玩,沒有前途的還是不能亂玩。」她聳聳肩。「要不要吃宵夜?我剛剛裝淑女,才吃了兩口。現在餓死了!」

8

出差四天回到家,累得不成人形。泡在澡缸裡就睡著了。起來擦乾頭髮,套上睡衣,倒頭繼續睡。迷糊中聽見電話鈴響,我呻吟一聲,埋進枕頭底下。

「喂?中怡?我是何志武。好幾天沒有聽見妳的聲音,工作很忙嗎?現在已經十一點多,希望妳不是在加班,而是在睡覺,所以才沒來接電話……」

基本上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掙扎著爬過去接這通電話。

「喂……」我的聲音一定很像恐怖電影裡的配音。何志武一聽就笑起來。

「這幾天很忙?」

「噯。出差去南部,今天才回來。」多謝他的風林火山教學,讓我在無聊的飛機旅程上還可以跟老闆哈拉不休。

「很累?」

「還好,睡了一下起來,好多了。」我甩甩頭,真的漸漸清醒了。

「餓不餓?」

我努力辨識床頭的鬧鐘,已經接近十二點。回來到現在連水都沒喝過一口,現在被他一提醒,不餓都不行。

「喔……嗯……」我心不在焉地支吾其詞。開始盤算,冰箱裡沒有什麼吃的,也許去燒開水吃我最痛恨的泡麵?泡麵雖難吃,但在緊要關頭,可以救命。還是吃微波食品?雖然吃起來都像塑膠。

「那妳要不要……」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是妳的插播嗎?」

果然傳來插播聲,我忙忙跟他道歉。

「那妳先去接吧。拜拜!」他很爽快地掛了電話。


「喂?」今天晚上我行情還不錯,居然接二連三有電話。我用肩頭夾住話筒,一面往小廚房走。

「中怡?妳在家?出差結束了?」是華寧。她的聲音有點怪怪的。

「傍晚回來的,累死了!」我抱怨。「妳在哪?不會是加班到現在吧?要不要吃宵夜?」

「吃妳的頭。」她一天不罵我好像渾身不舒服一樣。「我告訴妳,劉叔南回來了。」

「啊?誰?」

「劉叔南!」她劈頭就罵:「他打妳家電話,都是答錄機,今天打到我辦公室去問我找妳!我是犯小人啊?害我還要跟他哈拉半天!」

「妳就不要理他嘛。」我找到了最後一碗泡麵,放在流理台上供奉起來,然後很艱難地拿出櫃子裡的水壺,準備燒水。這位劉君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前任男友。分手已經快要兩年,卻是過年過節會若無其事地打越洋電話來問候,渾然忘卻臨分手時的狼狽尷尬。我們不算好聚好散,分手後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多說,拿著他的電話,總是有股無力感。

華寧是少有的霹靂脾氣,她打從一開始就看劉叔南不順眼。分手後只要又聽說他打電話給我,就會開罵。這次劉先生居然老虎嘴邊拔毛,電話打到紀小姐辦公室,也難怪華寧火藥味十足了。


「不要理他?哼。」她冷笑一聲。「我會輕易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我可是很親切地跟他寒暄,問他何時要入贅,可以請我們喝喜酒呢。」

我笑出來。「妳幹嘛這麼激動?」

當初會分手,就是因為劉叔南認識了某財閥的千金,兩個人「非常談得來」。

事過境遷,想起來也覺得沒什麼了。分分合合,這事兒還不就是這樣。

9

華寧又耳提面命了幾句,這才甘心放我去吃泡麵。水滾了,水壺上的哨子叫了起來。我關掉爐火,發現才放回去的電話又響了。

因為怕是前度劉郎叔南先生打來囉唆,我置之不理,繼續沖我的泡麵。答錄機乖乖打開。「喂,沈中怡現在不在家……」

「我是何志武。」怎麼又是他?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接起電話。

「怎麼又是你?」

「我在妳家附近,7-eleven。妳下來一下?」

「什麼事?已經很晚了耶。」

「我帶了東西給妳吃。」

「我正在吃泡麵。」

「保證比泡麵好吃。妳怕浪費的話,把麵端下來,我幫妳吃。」這小子。

坐在我們大廈一樓燈光敞亮的接待處,何志武還是簡單的白T恤,一條膝蓋磨得泛白的牛仔褲。我盤腿窩在沙發上吃他帶來的水晶餃,鍋貼,酸辣湯。他在吃糊糊泡麵。啊!天堂與地獄。

「你確定不要吃一點?」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招呼他。

「沒關係,原本就是買來給妳吃的。」他三兩口解決掉泡麵,擦擦嘴,往後一仰,很舒服地伸展他的長手長腳。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謝謝你幫我帶宵夜來。」

「別客氣,我回家順路。」他不在乎地說。

聊了一下,看我吃得差不多了,他起身要告辭。

「快上去休息吧,妳明天一早還要上班。晚安。」他瀟灑地一揮手,往門邊走。

「喔……」我連忙再度道謝。「謝謝你。」他做個「不必客氣」的手勢。

「何志武……」這是我第一次當面叫他的名字。他有點驚訝,回過頭。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我決定搞清楚。

「請問。」他站定,很有興趣地看著我。

話到口邊又有點猶豫。眼前的男子高大,帥氣,溫和,體貼,言語有味。一個多禮拜前,他還是咖啡館打工的小弟。此刻,他是半夜來送宵夜的救命菩薩。問題其實只有一個。

「Why me?」我攤攤手。

「Why not?」他笑起來。「這種問題是不能問,也不必問的。」

「這樣子嗎?」

「中怡,不必想太多,就當作認識個新朋友吧。主導權在妳。若妳覺得不舒服,或是不愉快,儘管喊停。我不會糾纏。若是還算可以接受,不妨慢慢來,仔細觀察我。我保證有問必答。」何志武一定是談判高手。「不過今天太晚了,不是問問題的好時機。」

「你常常這樣在馬口鐵『認識新朋友』嗎?」我還是忍不住問。

他笑。搖頭。

「不。」他把手插在褲袋裡:「今天的問題已經用完。明日請早。」

10

劉叔南還是找到了我。他打電話到公司,不接都不行。

「中怡?好久不見。最近好不好?」刻意裝出來的熟稔語氣,讓人一聽就有掛掉的衝動。不過為了可笑的風度二字,還是得虛應一下故事。風度,風度,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

「托福,還不錯。」辦公室電話早就因應需要,改成耳機式的聽筒。所以我可以一面講電話,一面像旅行社劃票小姐一樣,霹哩啪啦打我面前的電腦鍵盤。我在下班前如果不把這份報告草稿交到老闆手上,上次風林火山一書所建的功,保證馬上毀於一旦。         

「妳……正在忙?」我的鍵盤雖號稱無聲,要打出噪音也不是太困難。

「對。」

「找個時間,一起吃個飯吧,我請客。好久不見了。」他乾笑兩聲,顯然還是無法習慣我這樣冷血的回答方式。

開玩笑,我也很久沒看到我小學老師了,他怎麼不請我吃飯?


「喔,看看吧。」奇怪,昨夜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完美結語到哪去了?我完全沈浸在報告的壓力裡自得其樂,電話?喔,對,還在線上。

「……怎麼樣?」只來得及聽到最後幾個字。

「什麼?」

「我是說,今天晚上怎麼樣?」

賓果!終於找到最後一段,趕快貼上去。所以在經濟景氣尚未完全復甦前,顧客最大的考量已經不是服務態度,而是價格的變動…

「中怡?」聽得出來一向呼風喚雨的劉叔南先生開始不耐煩,快壓抑不住了。

我關心嗎?不。

「喔,嗯,什麼?」

「今天晚上,我請妳吃飯。我等一下就過去妳公司樓下,等妳下班。今天不必加班吧?」

打工的小妹很盡責的在辦公室門口,舉起手,對我揮了揮她腕上的錶。這是我們的暗號,表示老闆已經準備要走人了。

事不宜遲。「隨便,待會再說。」

掛了電話,我立刻以光速移動到印表機旁。不但對它呵護有加,還幫它打氣:「再用力一點,快,加油,馬上就好了,再四張…三張…兩張…OK!謝謝你!」

當那份溫熱的二十一頁報告草稿順利在五點二十六分三十八秒到達我老闆桌上時,我看見他欣慰的眼神。太僥倖了,老闆西裝外套已經套上一隻袖子,不過還是面帶讚許地撈起我的報告。

「我帶回去看。」他走了。

「唷喝!」我振臂高呼。「幹得好!」

打工小妹手上晃著鑰匙,叮噹作響,我這才發現整個部門都跑光了。

「怎麼大家都走了?」

「週末呀。」她一面嚼口香糖,一面一間間去鎖上辦公室:「

今天沒班要加,大夥兒能早走的都走了。就妳最沒行情。」

「喂!」我不滿。「今天才禮拜五耶!」

「周休二日啦!」

11

正在整理東西要走人時,桌上電話又響了。小妹用那種「看妳要怎麼辦」的眼神瞪我。

「好啦,好啦,給我一分鐘。」

接起來,是一樣有行無市的紀華寧小姐。

「報上今晚娛樂節目。」

「幹嘛?今天不必相親?」

「閉嘴。半小時後,橄欖葉,不見不散。」

「且慢。」我忙忙截斷她。「剛剛劉叔南打電話來,他說要請我吃飯。」

「今天?現在?」

「對。」我不響,準備聽紀小姐的妙計。

「這樣好了。」可以想像華寧那雙大眼睛一轉,計上心頭:「妳就說妳想吃蝸牛,我在羅曼諦等你們。」

「遵旨。」

我無辜地掛上電話。「五十四秒!妳還要求我什麼?」

小妹無所謂地在我身後把門關上,鎖好:「妳跟紀小姐又要整誰了?」

下得樓來,果見劉叔南已經在大廳等候。看到我下來,微笑著對我揚手。不知為何,他的一些小動作,此刻看起來都像是刻意修飾過,要表現他的風度與瀟灑。淡綠色休閒衫,米白色長褲,不是不好看,看得出身材也是有勤加運動,努力在保持,連頭髮都略微吹整,相當體面。不過怎麼看,就是有點像那種東區隨處可見,穿戴整齊的Sales。就差腋下沒有夾個真皮包包了。

「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謝謝。」照單全收。

「想吃什麼?好久不在國內,都不知道有什麼好吃的餐廳可去了。」他就是要刻意地不著痕跡提起,他在國外高就的事實。劉君在美國念完碩士,順利找到工作,總是喜歡講得好像去國多年一般。


「喔,我想吃蝸牛。我們去羅曼諦。」遵照紀姓軍師的指示,我照本宣科。

對我的直接,他有點驚訝。不過馬上恢復正常。

「好,就去羅曼諦。沒想到妳還是最喜歡吃法國菜。」

天啊!心裡哀號一聲。我已經開始後悔跟這位仁兄吃飯了。我從來沒有「最」喜歡過法國菜。枉費我還跟他交往過好幾年!不過沒關係,今天有令人期待的紀華寧列席,呵呵!

在車陣裡穿梭,劉叔南照例批評台北市交通:「真是亂七八糟,車子又多又雜,還有這麼多計程車鑽來鑽去……really,連我都不太敢在台北市開車了!不像在美國,you know,秩序好得多,駕駛也很守規矩……」

我決定用力閉緊我的嘴。全天下也不是就他劉大少一個人出國唸過書,好歹我也是放過洋喝過洋墨水的。不過為了怕變成二一零零全民開講,我還是讓他說說單口相聲就好了,不必淌這渾水。

12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停妥他的可樂娜,我們在羅曼諦門口被擋駕。小姐很抱歉地報告,沒有訂位,要等上二十分鐘。

「那……要不要換家餐廳?」劉叔南懷著一絲希望問我。

「喔,我們的朋友,一位紀小姐,應該先來了。」我對門口帶位小姐說。劉叔南一聽之下,臉色略變。

果然帶位小姐二話不說把我們帶到裡面座位上。一眼就看見華寧很悠閒地在喝冰水,看菜單。臨桌客人很少不多看這位美女幾眼的。她一頭長波浪卷髮,濃眉大眼,淺紫色的紗洋裝把她襯托得粉裝玉琢。她這種外型是騙死人不償命,看起來慵懶嬌媚,其實個性是最最霹靂潑辣不過。

「中怡,這邊。」她露出嫵媚的笑容,不過我相信,身旁劉叔南一定寒毛直豎。

「妳約了她?」他低聲問。

「我們本來就有約,是你硬說今天要跟我吃飯的。」我裝做無辜樣,馬上一屁股在華寧身邊坐下。劉叔南迫不得已,也只得硬著頭皮坐。

「好久不見了,華寧。還是一樣漂亮。」

「這樣嗎?我還以為我越來越美,原來只是『一樣漂亮』嗎?」華寧笑吟吟地出招。

「當然,當然是越來越美,只不過一直都很美,所以,哈哈!」劉叔南士別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反應變慢這麼多,才一開始就口齒不清了。我憐憫地看著他,今天這頓飯,想必不怎麼容易吃囉。

點好菜,劉叔南找比較好講話的我開口:「中怡,還在同一家公司啊?照我說,妳老闆付妳那種薪水,根本是壓榨勞工嘛!妳怎麼不要求加薪?」

「哪裡說加就加,老闆也不是我在當的。」我咕噥。

「妳不知道,我在我們公司,每次那些Operators 來吵加薪,

都是我要處理。我老闆啊,他才不管這些,通通都丟給我!害我還要特別撥出時間跟他們溝通。沒辦法,you know,老闆給我這種權力,相對的就得處理更多雜事……」他說得意興耑飛。這位先生最大的問題是,他老認為整個宇宙的中心應該是他,所有的事情都是跟他有關才對。所以問我的工作情形,並不是要認真討論我的前途,而是他在公司的權大勢大,威風八面。懂了吧?

我花了四年時間才搞懂他的問題何在。幸好最後懂了。

「這麼偉大?那你能不能自己大筆一揮,記錄改改,把自己的薪水加到比老闆多?」華寧故作認真的問。

「怎麼可以?哈哈……」劉叔南還是沒有搞清楚狀況,繼續發表高論:「不過我老闆有交代,不可以隨便告訴別人我的薪水。因為這個價錢會壞行情的,他是破例給到這麼高……」

13

「喔,那是祕密囉,我們就別多談了,免得祕密外洩。」華寧硬生生把他截斷。

「也不是那麼嚴重啦!妳們如果想知道,我還是會告訴妳們的。」

「不必不必,這蠻嚴重的,我怕我會不小心說出去,破壞整個矽谷的行情。」華寧已經掩蓋不住話語中的嘲諷之意。

劉叔南也不笨,聽到這裡,很識趣地收聲。雖然用膝蓋聽就知道,他很希望我們追問他的天價薪水。「哈哈……整個矽谷?沒有那麼偉大啦。」

這頓鴻門宴吃得詭異,我埋頭努力面前的紅酒燉小牛肉,連前菜,湯和沙拉都吃得一乾二淨。

前面幾天出差根本沒吃好,有這樣進補的好機會,當然不能輕易放過。算起來,最近根本沒有真正好好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最多就是……何志武帶來的宵夜?

突然想起他,感覺有點時空錯亂。在這播放古典音樂,衣香鬢影的法國餐廳,想起總是一條破破牛仔褲的何志武,居然沒有太奇怪。人都很現實,對於俊男美女,標準放寬許多。我不禁在心裡玩起最惡劣的遊戲:外型?何志武獲勝。氣質?何志武。學歷?應該是劉叔南,不過李遠哲院長都提過學歷無用論,這一項再說好了。

談吐?就有限的資訊來評斷,何志武。叮!今晚我們有了優勝者。

很缺德?未必吧。相信劉叔南先生以前也玩過這樣的比較遊戲。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劉叔南道歉,拿著手機到比較僻靜的角落去講話。華寧剛剛結束她的鱈魚。

「吃甜點吧!」我二話不說,拿起甜點菜單研究。

「讓我算算。」華寧對羅曼諦的價錢就算不是倒背如流,也是瞭若指掌。「前菜四百,酒一杯一百八,三杯一共是五百四……」

「我想吃這個天堂薄餅。」

「太便宜他了。點最貴的巧克力夢幻吧。」

「算了,反正妳到最後一定會不屑讓他請,還不是掏錢出來。」我頭也不抬。

「誰說的,今天絕對給他難看。」華寧招手讓服務生過來。狠狠點了三道甜點。

待劉叔南講完電話回來,華寧還很有禮貌地招呼:「我們幫你點好甜點了!」

「真的?謝謝啦。」

「這次怎麼有空回來?學校放假?」華寧笑問。她當然知道劉叔南早就畢業了,放假的應該是女朋友。

「喔,沒有啦,我女朋友今年剛畢業,回台灣來看看爸媽。我老闆又好說話,我請假他就准了,一放放兩個禮拜,真是蠻不好意思的。我們公司最近在請新工程師,前一陣子忙著看履歷表……」

厲害吧,不管是什麼話題,最後一定扯到跟自己有關。這其實是一種天分。尋常人要做還不一定做得來的。

華寧還適時地點頭同意,好像很有反應。這招在她相親時更是發揚光大。

甜點上桌,我以風捲殘雲之勢,三兩下解決乾淨,拍拍屁股準備走人。

「中怡真的很喜歡吃法國菜。我記得妳以前食量沒有這麼大的。」劉叔南若有所思地說。

我不置可否。有些人的觀念一旦養成,妳再怎樣吶喊都沒有辦法更改。劉叔南早已不是重點。現階段他怎麼認定我,我都不是很在乎,所以隨便吧,我喜歡吃法國菜就喜歡吃法國菜,我薪水低就薪水低,我變美變醜都好,隨便。

14

「中怡工作比較辛苦一點,要多吃才有體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你,找到那麼好的悠閒差事。」華寧笑。這女人是我絕對不想得罪的。看看劉叔南。多可憐,整晚被她欺負個沒完。

不過想起當初他甩掉我的狠勁兒,我僅存的一點點同情都蒸發殆盡。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在這裡粉飾太平,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真是沒必要。

我是會記仇的,我可從來沒有否認過。不跟他多說只是懶得。

到付帳的時候,華寧還很虛偽地跟他搶了一下帳單:「不好意思,我來付吧!你本來也沒打算請我的。」

「怎麼這樣說?終歸是朋友嘛,好久才見面,就讓我請吧。」

「別客氣了,大家都在賺錢,雖然你是賺得比較多啦!不過,我們請這一頓也還不至於餓死,別這樣嘛。」

「不不,我是早說過要請中怡的。妳正好賞光,一起請,一起請!」

我閒閒地在一旁觀戰。搶到最後,當然紀華寧小姐「非常艱難」地被請了這一頓。「真的很謝謝你,下次有機會,一定要讓我作東,請回來啊!」

非常懷疑劉叔南還有這種膽量,找我或華寧出來吃飯。

「這種人,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是不會學乖的。」趁著劉叔南還在付帳,華寧撥撥長卷髮,笑得詭異,低聲對我說:「今晚吃飽喝足,又電到人,心情很好。」

「妳小心他去外面散布對妳不利的謠言,讓妳嫁不出去。」我警告她。

「我嫁不出去也不必他擔心。他的狐群狗黨,我絕對沒有興趣。

寧願孤老終身,也不嫁他這類型的痞子。」華寧咬牙切齒。

我早說過了,華寧這種火爆脾氣是很少見的。她那一頭卷髮可是自然捲,傳說這種人是很潑辣的。

出得門來,天色已晚。華寧斷然拒絕劉叔南任何續攤的提議。

「我們要回去休息了。」華寧笑吟吟:「不比年輕女孩啊,年紀大了,要保養的。一疲倦就黑眼圈皺紋都出來囉。還是你聰明,女朋友年輕有體力,你們去續攤吧。」

「她?她回南部了。不在台北。」劉叔南,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難道看不出來華寧尖尖的犬齒,在黑暗中也閃了一閃嗎?

「喔,這樣呀!難怪有空來找中怡,小心女朋友喝醋唷。人家一回家,你就來找前任吃飯?換成是我男朋友,絕對不放過他。」

這又說到劉叔南的痛處。他女友醋勁不小,偏偏他又不怎麼安於室。唉!所以各位不得不防,惹龍惹虎,不要惹到兇查某(台語)。劉叔南乾笑兩聲,鳴金收兵。

「那…就不打擾妳們了。有空再聯絡?」

「當然當然。」華寧還在跟他十八相送。我拉了她一把。

「走吧!今晚他都被妳刮下一層皮了!」

回到我的狗窩,華寧馬上從我衣櫃拉出運動衫短褲,進浴室卸妝洗澡換裝。出來時已經是一身清爽。「每次跟劉叔南吃飯,吃完都有打過一場仗的感覺。」

「我想,他也是這樣覺得吧?」我笑。

待我也變身完畢,成為第二個黃臉婆時,走出浴室,華寧盤腿坐在我的地毯上,一臉正經地在用紙牌算一週大事。

「中怡,妳最近會走桃花。」

「妳耍誰?這種一週大事可以算出桃花,我輸妳。」況且我在洗澡,她幫我怎麼算?「諸神,現在在洗澡的信女:沈中怡,下禮拜運勢如何,煩請告知」?

15

「妳不信?等著看吧。」她還是正經八百地在排列紙牌:「剛剛有妳電話。」

「誰打的?」我擦著頭髮,一面問。

「妳自己去聽答錄機。」

我疑惑地過去按了答錄機按鈕。

「我是何志武。今天加班了嗎?希望沒有。有空的話,來馬口鐵坐坐。我今天十一點半以前都會在。要是妳睡覺前沒跟妳講到話,那就先跟妳說晚安。」

電話咕嚕咕嚕地唸了一串留言時間,然後沈默。

「小朋友聲音很好聽。」華寧頭也沒抬地說。

「我也這樣覺得。」我聳聳肩。

「要去嗎?」她突然問。

「去哪?」

「馬口鐵。」

「現在?妳開玩笑吧?」我從毛巾裡困難地撥開擋在面前的溼頭髮,看著華寧:「澡都洗過了,還要換衣服出門?妳不是認真的吧?」

「我只是問問。」她抬頭,一臉若有所思地沈默一下。「中怡,妳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劉叔南那種人?」

我失笑。「我知道妳要問什麼。妳的問題是,我怎麼會看上他,跟那種人在一起,還在一起三、四年,對吧?」

她鄭重地點點頭。

「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啊。」我嘆口氣。

不是說我自己的條件有多好。客觀來說,劉叔南也算是個人才,家境不差,長相不差,學歷不差,但是在某些方面,他是不及格的。像是思想,像是對文學藝術的欣賞,像是體貼人的心,像是敦厚的個性。這些,他都沒有及格。

我花了四年才瞭解這一個人。後來也瞭解到,他的字典裡,對感情忠實的定義,與我們的,與大多數女孩子的,都不一樣,都有差距。

「不必多談他吧?過去就讓它過去,幸好現在都與我無關了。」我伸個懶腰。「一個人其實很自在,不是嗎?以前的經驗太壞了,讓我更能珍惜現在的快樂。」

「也就是交過一個二百五當男朋友嘛。說得好像去參加過越戰一樣。」華寧嗤之以鼻。

「那妳要我怎樣?」我瞪她一眼。

「也沒什麼,就是不要怕呀。」她說。

「講夠了沒?」我拒絕繼續這個話題。走到電視機前把今晚壓軸的娛樂節目:錄影帶,塞進錄影機。是的,我們兩個週末夜晚最常做的,就是窩在某人公寓看錄影帶。華寧把零嘴果汁汽水通通堆在我與她之間的沙發座上,一人一個抱枕,嚴陣以待。

當看到梅格萊恩家傳的小書店要關門前一晚,她在搬空的店裡徘徊,回憶起母親與她在這裡曾經渡過的快樂時光……華寧的眼淚開始不聽使喚了。她眼睛盯著電視,右手一伸,我奉上面紙一盒。

她刷地一聲抽出一張,一張,又一張。

「喂,小姐,這只是電影,妳不要太入戲。」我提醒她,一面往嘴裡塞小蛋糕。

16

「那個爛人,怎麼可以這樣,害得人家書店關門……」她小姐哽咽地控訴。

「那是湯姆漢克斯,這是一部喜劇,妳也幫幫忙好吧?」從大學開始跟她一起看電影,每次看到那種擺明了賺人熱淚的地方,華寧的反應絕對會讓編劇導演都眉開眼笑。眼淚如江水泱泱,一瀉直下,化妝造型、冷靜巴辣的氣質全體拋到九霄之外。所以華寧絕對不跟交往對象去看電影,對她的形象太傷了。

「可是她真的很可憐…這樣一家有意義,有歷史的書店……」

眼淚沒有停止的趨勢。那盒面紙已經被華寧抱在膝上了。

「妳看下去嘛,這是大團圓好結局,不必怕。」我喝口水,繼續吃我的鳳梨蒟蒻果凍。

「妳這個無血無眼淚,鐵石心腸的木頭人!」她遷怒到一旁猛說風涼話的我。把抱枕狠狠丟到我身上。幸好我手腳俐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飲料高高舉起,才沒有發生任何水濺地毯的慘劇。

還好今晚劇情繼續前進,男女主角漸漸朝向美好結局發展。沒有催淚場面,華寧的眼淚總算暫停片刻。談情說愛場面比較容易掌握,華寧就有餘暇挑剔我了。

「中怡,妳的嘴巴,到底有沒有停下來過?」是的,一看到催淚場面就水庫洩洪是華寧的弱點,一看到食物就完全投降是我的弱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我一直很懷疑妳肚子裡有蛔蟲。不然怎麼這樣大吃大喝也不胖?」

「我肚子裡?當然有蛔蟲,最大一條的就是妳。」我繼續吃綠豆椪,隨口回答。

華寧做個噁心的表情,又回去專心看她的電影了。

當我把今天份的點心吃得差不多時,電影也接近尾聲了。可惜我們兩個都不是容易被愛情場面感動的,所以到最後也沒有再產生太大的情緒波折。

「電影裡的愛情太不真實,編劇不用心。」她會鄙夷地撇嘴:

「他害得她母親傳下來的書店關門,到最後兩人還可以不記前嫌,共浴愛河?騙誰呀?」

「這就是愛情感人的地方,不計一切,不惜代價,沒有理由,沒有藉口。」我一面說一面自己笑出來。天呀!我一定是老了,不但不相信這樣的鬼話,連講出來都會一身雞皮疙瘩。

「沈中怡!妳這垃圾桶!妳竟然把整包綠豆椪都吃光了?」華寧清點沙發上的殘骸,這才尖叫了起來。

17

週末,照例要補覺。中午前打電話來者,殺無赦。只有兩種人可以例外:老闆,以及家裡的大人。

「中怡嗎?我是紀媽媽,妳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來家裡玩了?」

是華寧那高雅美麗溫婉大方的母親,親切和藹的嗓音,在星期六早上八點四十五分聽起來,雖然擾人清夢,還是相當悅耳的。

「華寧昨天是不是又在妳那邊睡?我都找不到她。」

我勉力起身看看床邊地毯上,蜷曲如一頭貓,抱著一床薄毯子的,正是她的寶貝女兒紀華寧。


「華寧!起來接電話!」

「不接。」模糊不清的回答。她明明已經被電話聲吵醒了,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起床。

很好,有志氣。

「是妳媽媽。」只要四個字,華寧馬上從地毯上彈跳起來。她眼睛都還睜不太開,手一伸,我把電話塞進她手裡。自己倒頭又埋進如天堂般的羽毛枕頭下。

正做夢夢到在塞納河邊漫步時……包青天轉世的紀華寧小姐大義滅親,過來把我的枕頭一抽:「幹嘛?」我委屈地呻吟。「妳媽要找妳,又不是找我!」

「今天要相親。」她揉著眼睛說。

「快去,快去!慢走,不送。」我搶回枕頭,繼續走向我的亞歷山大三世橋。

「我老媽交代,要妳跟我一起去。」華寧一面走向浴室一面說著。「今天相親的介紹人是半職業媒婆。我媽說,我去相親,妳去陪客,順便讓媒婆看看妳,心裡有個底。」

「有個什麼底?底價?」我不予理會。

「不要說我沒有警告妳。妳要是不去,待會我媽再打來,我就告訴她。讓她自己跟妳說。」

要說這世上有什麼人同時治得了我與華寧,那就是紀媽媽,當之無愧。不馴如華寧,慵懶如我,全都逃不過紀媽媽的手掌心。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紀媽媽對我溫溫柔柔地對我說:「中怡,紀媽媽是為妳好,妳不會讓紀媽媽失望吧?乖,聽話。」

我千不甘萬不願地起床,坐在床沿,把頭埋在膝蓋上,一面哀號:「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華寧早已司空見慣,自顧自刷她的牙,洗她的臉。

「在此宣告另一個更令人歡欣鼓舞的消息,今天的相親,我媽會親自出席。我們沒辦法金蟬脫殼、中途脫身。」她一面擦臉,一面走出浴室說。

「不…會…吧…?」我根本不想面對這世界。讓我睡吧,讓我睡一百年,醒來這一切惡夢都已經過去。「為什麼相親的魔掌伸到我這邊來了?」

「還要我多說嗎?適齡,學業告一段落,工作穩定,沒有交往對象。這樣還不夠?」華寧看我痛苦的模樣,當下挑出一張CD開始播放。一個輕柔的男聲唱了起來:「陌生的城市,被惡夢驚醒的黑夜……我拉開窗簾,看著無人的街……」

「妳今天是專門跟我過不去嗎?」我痛苦不堪。她明知道我聽這種歌聲會卯起來起雞皮疙瘩:「我又沒懷孕,妳幹嘛要我晨吐?」

「只有放他的歌,妳才會嚇醒。屢試不爽。」絲毫沒有同情心,還很開心可以拉我一起下水的紀華寧小姐,在鏡前梳理她的卷髮:「快點好不好,我還要回去換衣服,十二點以前要到餐廳耶。」

「什麼?是中午要吃飯?哪有人這樣的!早上打來通知中午相親?」我果然清醒了。雞皮疙瘩也都醒了。

「我媽上禮拜就講好了。」

「那妳為什麼沒告訴我!」我叫囂著。

「忘了嘛。」她輕描淡寫:「而且就算早講,妳也不會甘願接受。搞不好給我來個蓄意加班,我對我媽就交代不過去了。」

我恨恨地瞪著這個賣友求榮的女人。

「瞪什麼?再不快點,我媽會打第二通電話過來催喔。」

18

十一點五十二分,我與華寧在餐廳門口出現。身上穿著我唯一一件羅拉愛許莉寶藍色棉質長洋裝,印著天藍與銀白的大朵花卉,感覺像是一匹窗簾布。這衣服還是我站在衣櫃前十五分鐘無法定奪,華寧受不了,過來一把抓出來的。

「穿這個。不准穿套裝,不准穿牛仔褲。」簡單扼要。「我媽交代的。」

男方遲了十五分鐘才出現,頻頻道歉,說是塞車。什麼時代了,還有人用這個爛藉口?真是落伍。終於一字排開落座,對面是男生大哥大嫂,男主角,介紹人。這邊分別是我,華寧,紀媽媽。

「我跟紀太太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們華寧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功課一直都好,人又漂亮,個性溫柔可愛……」介紹人非常熱情地解說著。紀媽媽面帶溫婉微笑,華寧則是擺出職業相親者的架式,端莊文雅,扮豬吃老虎。

對方男生長相如何,我完全沒有概念。只聽得介紹人把他誇得天花亂墜,哦!原來又是個醫生。

「那這位又是……?」男主角大嫂提出問題。

「喔,這是我女兒的大學室友,她們就像親姊妹一樣。」紀媽媽不慌不忙幫我解答。我只是在痴痴等待上菜。啊,有烤鴨,真棒。

雙方交談甚歡,我照例埋頭苦吃。就在我快要把面前的乾烹蝦吃光的時候,華寧突然在桌底下踢了我一記。

「幹嘛?我沒有把蜜汁火腿吃光呀?」我低聲辯解。

「妳看窗邊。」華寧若無其事地用很低的聲音告訴我。喔,原來不是我的吃相驚人。我抬頭,照她眼神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窗邊一桌顯然也是聚餐,不過都是年輕人。現在年輕人真闊,沒事兒聚餐來這種高級餐廳。

「窗邊怎樣?」趁著介紹人在幫男主角布菜,大哥在講電話,大嫂在跟紀媽媽聊醬雞腿的祕方時,我跟華寧很有技巧地交頭接耳起來。

「那個穿藍色上衣的,不是那個小朋友嗎?」

且慢,被她這樣一說,果然覺得很眼熟。可不就是何志武?只不過見過他幾次,都是簡單的打扮。今天他穿著淺藍色的襯衫,整齊熨貼,看起來居然就很不一樣了。

「好像就是。」我欣賞片刻。就算隔著一段距離,還是不得不承認,何志武真是個好看的男生。劍眉星目,鼻樑挺直,健康的膚色,寬挺的肩膊。跟面前這些閒雜人等比起來,高下立見。

不能太苛責,人家醫生要在醫院裡面懸壺濟世的。沒有機會晒太陽不是他的錯。沒錯的醫生有點拘謹,在介紹人的催促下,才開口跟華寧攀談。

「紀小姐……也喜歡吃蝦子?」不錯,至少沒有一開始就問:有沒有人說妳長得像邱淑貞?五分起跳,還沒有倒扣的危險性。

「蠻喜歡的,這餐廳做得還不錯。」華寧甜甜地微笑,客氣回答。

「對呀。不過,蝦子在家料理,不太容易做得像餐廳一樣好。」醫生附和。嗯,聽起來有希望加分。談吐不算太壞。可以瞭解一下人家姓啥名啥。

「王醫師對料理有研究?」華寧用餐巾優雅地擦擦嘴角。笑容依然甜美。

「不敢說研究,我蠻喜歡看食譜的。雖然都沒有時間做。」醫生認真地說。叮!恭喜你,加一分。華寧也喜歡看食譜。

男女主角的話題居然從食譜開始,聊到各地小吃,再聊到攤販,再聊到以前學校的各宿舍餐廳……我吃完配額給我的西瓜,看看交談算是投機的男女主角,以及帶著欣慰笑容的雙方陪客,決定中場休息一下。

「對不起!我去洗個手。」我道歉,一面起身。

「啊,不好意思,我也失陪一下。你們吃水果嘛!」沒想到華寧也二話不說,微笑著在我旁邊站起來,挽著我往洗手間方向移動。

19

「妳幹嘛?怎麼不繼續聊?」一面走,我一面對華寧咕噥。

「所以說妳沒經驗,就是沒經驗。這種時候,我要去補個口紅,讓他們有機會商議一下,大人好退場呀!」華寧為我解惑。

在金碧輝煌的洗手間,我洗著手:「喂,妳覺得為什麼設計水龍頭的人,都要把造型弄成天鵝?怎麼沒有人設計個大象?或是鱷魚?」

華寧補著口紅,不理我。

「怎麼樣?妳覺得那個醫生,要給幾分?」

「衝在他也喜歡看食譜、吃小吃的份上,給他六分半。」

「哇!」我讚嘆。「近幾次來罕見的高分耶!」

「不過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我完全沒印象了。」華寧無辜地攤攤手。

政策性的中場休息結束,我們準備重新回到飯局。一出洗手間,在一棵巨型馬拉巴栗後面,何志武閒閒地抱著手臂,背倚著牆。

見我們出來,他抬頭微笑。

「中怡。」他叫我。

「帥哥,你也在這吃飯啊?」華寧打個招呼,指指飯桌方向,先回座去了。

「你有看到我們?」我問。

妳們一進來我就看到妳了。」他笑說:「只是妳吃東西很專心,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

我的臉蛋略略發起燒來。唉!誰叫我就是美食當前,就完全失去控制力的人。

「相親?」

「對呀。很明顯嗎?」他點頭。

「你呢?跟朋友來吃飯?」

他又點頭。「一個學長從國外回來,我們請他吃飯。」

聽到國外回來,就不小心聯想到那位偉大的劉叔南先生。噢,天啊!真不是什麼愉快的聯想。我一抬頭,發現何志武望著我,俊臉上的笑容漸漸加深。

「怎麼了?」

「妳今天,」他溫和地說,「看起來很端莊,很美麗。」

我有點狼狽。端莊?美麗?「這是華寧逼我穿的。你不知道,華寧的媽媽,就是坐她身邊,穿白色的那位太太,她今天指明一定要我也來。而且她對穿著很挑剔的,紀媽媽最不喜歡女孩子沒有女孩子樣。所以……」所以訓練出一個更勝於藍,穿著品味一流的美麗女兒。何志武微笑著聆聽我有點沒頭緒的說明。

等等。我跟他解釋這麼多幹嘛?

「他們好像要走了。」何志武提醒我。我往飯桌那邊看,果然,蠢蠢欲動,閒雜人等有退場的打算。華寧回頭在看我這邊。

「我該過去了。」我丟下這一句,對他匆匆一笑,逃離現場。

眾人非常客套地謝來謝去,最後兵分三路,紀媽媽跟介紹人,一雙老朋友要去介紹人家稍坐繼續聊。男生的大哥大嫂功成身退,回家。華寧當然得跟王醫師去喝個咖啡。

「這就是中午吃相親飯的缺點。」華寧趁亂在我旁邊偷偷說。

介紹人拉著我的手,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又笑吟吟地把我的履歷詳細問過一遍。為了怕被抓到介紹人家去作客,還要把祖宗八代都報告出來,我趕快告退。

「我下午還有事,紀媽媽妳們就慢慢聊吧!」

「中怡,有空跟華寧過來桃園家裡玩,紀媽媽幫妳好好補一補。妳看看,一定都沒有吃好,瘦得這樣!」紀媽媽心疼地說著,好不容易才放我自由了。

真是不想吐紀媽媽的槽,我昨天還被她女兒封了「垃圾桶」的美號呢,沒有吃好?瘦?真是天方夜譚。

20

母親過世後,紀媽媽一直絲毫不吝惜地照顧我,除了因為我是華寧的密友,愛屋及烏之外,多少也有點同情的因素在裡面。我是獨生女,本來跟媽媽就比較親。母親走後,我與父親有段時間相當疏遠。相形之下,更見孤單。也難怪紀媽媽老是把幫我進補當作己任了。

出了餐廳,我深呼吸一口。還沒決定要回狗窩去補眠,還是再去錄影帶店尋覓一點娛樂。從這邊走到誠品也還算在射程內,也許去逛書店?

正在思考人生大方向時,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到我旁「上哪兒去?」是剛剛被我狠心拋棄的何志武。

「啊?不知道。」我吃一驚。「你……吃完飯了?」

「吃完啦。他們有的還有事。」他撫著下巴,很有興趣地看著我。「妳另外有約?」

「沒有。」我想,跟家裡床鋪的約會應該不算吧。

「那去逛誠品?」

走在仁愛路上,他神態悠閒地陪我散著步。我們隨便聊著,不知怎麼的,我開始跟他敘述紀媽媽對我的照顧。關心我的生活,煮東西給我吃,華寧要進的補,我絕對也跑不掉,現在連相親都要幫我安排……
「其實華寧也很照顧妳,我覺得。」他突然說。

我吃驚地看著他。好敏銳的一個小孩。

進了誠品,我也就是走馬看花,一路晃過去。台灣的出版事業蒸蒸日上,推出新書、新作家的速度驚人,我很早前就放棄追求新知了。有時看書就是選封面素淨有設計感的翻翻,非常以貌取人。

上班,下班,加班,閒晃,睡覺,看錄影帶,吃東西,跟死黨磨牙。偶爾還要應付前男友的輕度騷擾。我的時間也是很寶貴的。

「最近看了什麼好書嗎?」何志武過來我旁邊,彎腰隨便拾起一本某名作家的第N本著作。

「你看這種書?」我挑起一邊眉毛。有趣。這位作家出書量驚人,號稱是個才子,寫的書很能激勵人心,發人深省,不過我總覺得有點膚淺。

「看啊,都是這樣看。」他調皮地笑著,一面像老千洗牌一樣,用拇指把書頁滑過去。書頁像扇子般開展,從封面到封底,三秒鐘。

「喂,有點誠意吧,好歹人家也寫了這麼多字。」我搖頭。

其實另一個不太看書的原因是,常常影響心情。比如看張愛玲,每看都有辭職的衝動。人生這般灰色,何必再去公司日新又新?而且現在的小說幾乎都要跟情愛沾上邊。看看這一整區的小說!封面都有俊男美女,要找幾本與愛情無關的,還真沒有希望。突然想起以前蔡琴唱過的幾句歌詞:「…有些時候竟然沒有心情聽完一首抒情歌,啊,是不是感情的隔夜飯,愛放得太多?平凡人間竟然都是多情種子,這樣不是很可怕?…」

就是說呀,平凡人間,本來就該塞滿平凡人。都是多情種,可是會天下大亂的。我就不覺得有這樣的必要。

「妳……喜歡這種小說封面?」突然,如影隨形的何志武又在我身邊出現。講話聲音雖然輕,還是嚇了正在發呆的我一大跳。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盯著幾本封面有美女帥哥的羅曼史沈思。我登時耳根子辣起來。

「不不,只是想起一點事情。」連忙離開案發現場。誠品也有這種書?顯然與我以前的認知不同。這該怎麼形容,「越來越大眾化」?

好吧,也許逛書店也比較適合一個人來。

21

走出誠品,我們又回到之前的漫步狀態。週六下午的仁愛路,還是車水馬龍。沒有什麼目的地走下去,居然不算太無聊。         

「你今天不必去馬口鐵上班?」我看了看手錶。

「要呀,我傍晚過去。」他看我一眼。「妳好久沒去了,今天要不要去捧個場?」

說到這個馬口鐵,因為離我的公司近,有一陣子我可是忠實顧客的。不過最近真的比較不常去了。出差多,加上常常加班……

「何志武,馬口鐵……是你的正職嗎?」我終於忍不住問。看他的氣質與談吐,實在不太符合我想像中咖啡店打工小弟的形象。

不過也許是我這幾年孤陋寡聞,對小弟形象了解太落伍了吧。

「不然,妳覺得我的正職應該是什麼?」他還是那個帶點慵懶的微笑。奇怪,這小子怎麼一付高深莫測的樣子?現在的小朋友都這麼成熟嗎?虛長人家四歲,怎麼還是常常有被他吃得死死的感覺?

嗯,應該是多心吧。想我那些學弟,不要說大學畢業,剛剛退伍,就算念到研究所也都還是幾個小毛頭。難道還要我舉出最極端的例子劉叔南嗎?三十歲的旅美學人,光鮮亮麗的招牌,其實說穿了,還是個孩子氣的幼稚男人。

「這……我也不知道,只覺得要當餐廳小弟,高中生就可以了,你這把年紀……」完蛋,跟紀華寧小姐唇槍舌劍慣了,死性不改。

「哈哈!」又是大笑。何志武大笑的時候很有男性魅力,帶著點豪爽。唉,這樣的男生在學校裡,不迷死一堆小學妹才奇怪。上天也真不公平,我跟華寧兩個系加起來,好像也沒辦法找出幾個堪與何志武匹敵的學長學弟。

我索性站定在樹蔭下,雙手繞胸,看他要笑到何時。

「對不起,實在是……妳的問題……」他邊笑邊說:「很直接,也很有趣……」

「笑夠了嗎?」我被笑得只差一點就要惱羞成怒。

「差不多了。」他邊搖頭還邊笑:「中怡,妳真的很鮮。」

「那我得快些回家,坐到冰箱裡保鮮。免得在太陽底下曝曬過久,變質了。」我沒好氣。

「這倒是真的,曬過頭就不好了。七月的太陽不是鬧著玩的。」陽光在他的眼裡閃爍。他的大笑是止住了,不過還是笑吟吟地看著我。「馬口鐵當然不是我的正職。我退伍以後,都在準備考試。

馬口鐵是我表姐開的,她最近懷孕,身體不太舒服。我在店裡幫幫她的忙。」

等等,考什麼?七月是考季沒錯,可是他都大學畢業了?

「目前最近的是下禮拜,高考一試。」他淡淡地回答。

「那個地球科學?」我回憶起第一次在馬口鐵見到他,他就在翻地科參考書。

「第一試考共同科目,通過了,才能考第二試,專業科目。」

他雙手插在褲袋裡,閒閒地為我解釋。

「哦?那你專業科目考什麼呢?」

他慵懶的微笑又回到嘴角。「法務人員。不過高考只是去考個經驗,不是重點。主要的硬仗是在年底。」

「年底考……專業技師?」請原諒我才疏學淺,對於本科系以外的認知不多。

「接近。律師與司法官考試,都是年底。」

到這時我才把所有資訊組織起來。等等,那不就是說……

「哇!你是律師呀?」大吃一驚。

「剛剛不是說了?年底才要考呀。還沒考上,什麼都還不是。」他被我的訝異反應逗笑了。

「你……行不行呀?看你又去打工,又一天到晚閒晃的?」我皺眉。「律師考試聽說競爭蠻激烈的?」

「盡力而為了。」他淡淡地說。「其實……」

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膊。「沒關係,像你說的,盡力就好了。今年沒上,還有明年。」

「其實……馬口鐵……」他還在考慮著。好像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怎麼了?」

「沒事。」他恢復正常。灑脫的笑。「老話一句,有空多來坐坐。」

22

以行動表示我是個言而有信的君子,在某天沒有瘋狂加班的時機下,來到馬口鐵。距離上次跟何志武在仁愛路上閒晃,也才兩三天而已。這位小朋友快要變成華寧之外,我最常接觸的朋友了。

我們應該算朋友吧?會見面,沒事兒晚上會有短短的問候電話……

好像也不太對。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懷著思路打結的挫敗感,我走進剛剛入夜的馬口鐵。何志武輕快地走過來招呼,一面放下一杯冰水。我看他一眼,他笑得充滿陽光。

「還是一樣,冰紅茶?」看吧,老主顧就是不一樣,都不必開口點東西,經驗豐富的服務生馬上自動效勞。

才坐定,抬頭看到他正把一張點菜單豎在我面前桌上。

「這是幹什麼?」我奇怪地看著他帥氣的臉。今天還是白T恤,牛仔褲,乾淨清爽。唉,帥哥真是佔便宜,簡簡單單,還是引人注目。瞧吧台邊的那位年輕辣妹,眼神不時往這邊飄,可惜得天獨厚的何志武渾然不覺,完全目不斜視。

「要不要吃甜點?蛋糕剛烤出來,栗子加新鮮櫻桃,我表姐的代表作。」

點菜單上還很壞心地附著蛋糕美麗誘人寫真一張,這叫人怎麼辦呢?我只好乖乖點頭。誰叫我對美食一向沒有抗拒能力?

「這蛋糕要配皇家咖啡才棒。試試看吧?」這小子以後做律師太委屈他了,應該要派出去做外交官的,這麼會談判。

「可是……我喝咖啡會睡不著。」

「我幫妳煮沒有咖啡因的。」

「你知道嗎,其實號稱沒有咖啡因的咖啡,裡面還是含有微量咖啡因。」開玩笑,我就被那「微量」搞到睡不著,半夜躺在床上瞪天花板發脾氣過。

「沒關係,妳睡不著,可以打電話給我,我負責陪妳聊天。」

他還是溫和地笑。

「第一,我沒有你的電話。第二,就算有,我也不是那麼缺德的人,半夜擾人清夢。」我很有道義地說著。

他放下點菜單,雙手撐在桌上,上身往前傾,把我跟他之間的距離縮短許多。他盯著我看,濃眉一聳。

「妳沒有我電話?」他的口氣活像是在審犯人一般。喂,何大法官,是誰說考上了才算的啊?現在就給我擺大法官架子?

「我為什麼會有?」笑話,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他搖搖頭,苦笑。隨手在帳單後面寫下一串號碼,撕下來給我。「不管有什麼事,就算只是要猜謎語,都可以打。多晚都沒關係。」

「半夜吵到你家人怎麼辦?」

「不會,這電話在我房間。我看書也都看到很晚。」

「看書?」對對對,人家是要考試的。

狗改不了吃……吃一些不太好的東西,在等待咖啡與蛋糕的空檔,我忍不住拿出被老闆善意修改過的(善意的同義詞是大量)報告草稿開始研究起來。

奇怪,這一段到底有什麼不對?企業形象的建立與消費者的認同……難道覺得我資料不夠齊全嗎?這三個大星星是什麼意思?是「言論鞭辟入理,賞以三星」還是「立論薄弱,須特別注意」?老闆也越來越惜言如金了。

橫眉豎目地看了半天,不知所云。抬頭,發現何志武端著咖啡,好整以暇地站在我桌前。神態彷彿在欣賞什麼有趣的動物秀一樣。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我戒備地問。

「差不多一輩子。」他把咖啡放下。「看妳讀公文的樣子很有趣,表情很豐富。」

我不說話,乾瞪著他。

「可是為什麼到面對『人』的時候,妳的情緒都會收斂起來?」他淡淡說。

好像被什麼巨大的東西撞擊了一下,我有片刻的怔忪。以至於連新鮮芬芳的栗子水果蛋糕端到我面前,都還沒有清醒。我咀嚼著的是這句話,而不是蛋糕。

他也許不知道,我自己也覺得很意外,這樣短短的,一句像是隨口不經心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大大受到震盪。從沒有正視過這樣的感覺,最該死的是,我居然很在乎。是這樣嗎?

我是這樣的嗎?努力在收斂,隱藏自己的情緒?而為什麼,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小男生,卻可以一語道破我的疑慮?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23

可惡的何志武!可惡的皇家咖啡!還有,他可惡的微笑,和那些可惡的、莫名其妙的、讓我腦袋混亂的話!我不該這麼容易就上當。看吧,已經凌晨三點二十七分了,再過四小時零三分我的鬧鐘就會開始叫囂,然而,我睡不著!

睡眠不足乃是美貌的大敵,這是紀華寧小姐殷殷告誡,耳提面命的。今天晚上顯然睡神與我一點點緣份都沒有。我保持相同的姿勢,平躺在床上,狠狠瞪著天花板,一面發脾氣,詛咒不停。可惡!這一切都是何志武的錯!

因為實在太煩躁了,我幾乎沒怎麼經過考慮,就憤然翻身坐起,一把撈過電話,照著手上那張兩百二十元帳單背面的號碼打過去。管他現在幾點?冤有頭,債有主,我睡不著,那害我睡不著的罪魁禍首也別想安心好眠。

「喂?」才響了一聲,電話就被接起來。話筒那邊傳來帶著笑意,還相當清醒的招呼聲:「中怡?」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我?」我還來不及發飆,就被他的未卜先知給唬住了。

「直覺。」他簡單地說。「妳真的睡不著嗎?」

「多謝你的熱心推薦啊!」我沒好氣地興師問罪:「那個咖啡,你確定是無咖啡因的嗎?」

「當然,不相信下次妳來店裡,我當著妳的面,再煮一壺給妳喝?」他不慌不忙地拆招。

「有這次經驗,誰還敢再喝?」咬牙切齒。

「別氣,越激動越睡不著喔!」他還一付沒事人樣,輕鬆自在。「好了,算是我不對,我幫妳唸點催眠的咒語好了,保證馬上有睡意。」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你常常半夜幫人家治失眠嗎?」

「心誠則靈。聽著。」他果然開始:「A所屬之X輪裝載K價值一千萬元之貨物,自基隆港前往高雄港。於航海途中……」

「等一下,這是哪門子咒語?」

「商事法判例,很有效的。妳耐心聽完,一定會想睡。」何志武輕笑著,繼續唸下去:「因船長之過失,與B所屬之Y輪相撞。

X輪上K之貨物全毀,Y輪上之貨物損失為一億元。經高雄港務局海事評議會之判斷結果……」

「好了好了,我不打擾你唸書。」我打斷他。算我倒楣可以吧?我回去繼續瞪天花板好了。

「沒效嗎?那……要不要我唱首催眠曲?」

「喂,半夜又是朗頌,又是唱歌的,你家人會覺得你壓力太大,精神出問題喔。」我很好心地提醒他。

「聊聊天好了。」他顯然以我的失眠為己任。「明天要上班?」

「當然,難道明天是國定假日嗎?」

「老闆最近心情怎樣?」

「自從上次風林火山讀書心得報告以後,他看到我都眉開眼笑。」我想起來。原來何志武可是身懷絕技的,難怪讀書有系統,有組織。「多謝你上次的幫忙。」

「哪裡,小事一樁,別客氣。」在深夜裡,略略壓低的嗓音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也有一股沈穩的魅力。這小孩……「喂,可以問個私人問題嗎?」

「請。」

「你……以前有沒有很多女朋友?」似乎被夜的深沈給魅惑,我聽見自己有點遲疑地問著。

24

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問這個,怔了一下。「女朋友?怎麼想到問這個?」

「嗯……就是覺得你外型不壞,個性也不壞,應該會是很多女朋友那種人。」

「我可以當做是稱讚嗎?」他笑起來。

「何律師,何大法官,不要閃避問題。」

「請定義『很多』一詞。」他謹慎地說。

「不要打官腔!」

「好吧,讓我算算。」好個何志武,居然有模有樣地數算起來:「阿珂,雙兒,建寧公主,沐劍屏,曾柔……」

「韋小寶先生,不必數了,放眼當今江湖,還有誰不知道你有七個老婆呢?」

「哈哈……」他又大笑。「中怡,妳很介意嗎?」

「喂,自我意識不要過剩,這只是個問題。為什麼男生總不肯老老實實回答?敢作就要敢當……」我打個呵欠。有意思,原來具催眠效果的是他低沈好聽的嗓音。

「這跟敢作敢當有什麼關係?」他啼笑皆非。「好吧,就一般的標準而言,我是交過好幾個女朋友。算不算多?見仁見智。」

「給個確切數字。」

「剛不數給妳聽了?」

「真的是七個啊?」我吃驚。「這樣當然算多,還要定義什麼?」

他只是笑。

「真的假的?」我又懷疑起來。「你也才沒幾歲……」

「怎麼老講得好像我跟妳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一樣?」他有點不平。

「小朋友,現在兩年是一個代溝,你不知道嗎?我跟你,可是差了兩代呢。我可以當你婆婆了!」

「領教了。」聽起來就是不太甘願。

「那現在呢?」我又打個呵欠。「有無進行式?」

「有。」他很乾脆地回答。不過我真是睏了,他後面那句「正在努力中」沒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隱隱聽到,卻放它溜過耳際。

我呵欠打到第四個,終於很快樂地對他說:「何志武,大功告成,我想睡了!」

「那就祝妳有個好夢。晚安。」

帶著他溫柔的祝福,我很滿足地埋進親愛的枕頭裡,尋覓夢鄉。關於那一點點疑惑,好像漏聽了什麼重點……?不過,比起我珍貴的睡眠,都已經微不足道了!

有點年紀了,還真是沒本錢揮霍。看看我吧,才少睡幾個鐘頭,黑眼圈就明顯得讓自己都搖頭嘆息。來到公司,還沒進辦公室,打工小妹已經開始取笑:「幹嘛?昨夜去作賊?」

「我徹夜狂歡不行嗎?」沒睡飽,脾氣就壞。我瞪她一眼。

「當然行,妳高興就好。」她嚼著口香糖,不在乎地說。

「老闆來了沒?」我破天荒地先去倒杯很少碰的咖啡,今天我很需要它。

小妹懶洋洋地在影印:「他今天去台中開會,不會進來。」

「怎麼不早說?」我埋怨,當場脫下高跟鞋,穿上我的兔寶寶毛毛拖鞋。大髮夾也拿了下來,改把頭髮編成辮子,再亂七八糟地夾到頭頂。老闆不出現,夥計就不必有整齊端莊的儀容。今天我一定要把報告書搞定,所以要在最舒適的狀態下開工,效率才會高。

一忙就忙到中午,雖然一面看資料打報告,一面沒停過邊吃東西提神,十二點一過,肚子還是準時地餓起來。當我聽見有人敲了敲辦公室沒關的門時,我連頭也不抬:「小瑛,黑胡椒牛柳,謝謝。」

不料來敲門的不是來問我中午想吃什麼的工讀生小妹,而是來問我中午想吃什麼的……何志武?

25

「中怡。」聽見幾個小時前才在電話裡跟我聊天的聲音,我迅速抬起頭。

「你……怎麼來了?」大吃一驚。

「來看看妳。昨天真的沒睡好?」他微笑,斜倚在門框上。穿著黑色貼身T恤,例牌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照理說他也沒比我早睡多少,看起來居然還是精神奕奕,清清爽爽。濃眉配上挺直鼻樑,眼神帶著笑意,閃閃發亮,下巴刮得乾乾淨淨,看了真是賞心悅目。

「噯,年紀大了,不睡飽還真不行。」我揉揉酸澀的雙眼,一面很有良心地道歉。「抱歉,昨天那麼晚打電話吵你。」

他欠欠身。「是我的榮幸。」

真會講話。我在心裡讚嘆。

他走進來,把手上的袋子放到我面前。我打開看看,冒著香氣,啊!食物!

「小籠包,蒸餃。」他說,另外把一大杯顏色詭異的飲品遞過來。

「怎麼好像我每次見到你,跟吃都脫不了關係?」我笑,一面狐疑地看著那杯暗綠色的飲料。「這是什麼?」

「能量果菜汁,馬口鐵的祕密武器。」何志武說:「喝下去以後,提神醒腦,補充體力,保證讓妳又是一條活龍。」

「這裡面……放了什麼東西?」我越聽越不敢喝了。

「妳不會想知道。不過,以馬口鐵的店譽擔保,一定有效。」

他笑起來:「妳看起來蠻需要一杯的。被我猜到了。」

大概也還有事要忙,何志武只逗留十分鐘,閒聊幾句,就走了。我開始享用(天下還是有的)白吃的午餐,大快朵頤。

「那是誰?妳的春天到了嗎?」是打工小妹,很興奮地探頭進來:「大帥哥耶!看不出來妳……」

「看不出來?什麼意思?」雖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但是被看扁了,心裡也還是不爽。

「我是說,看不出來妳每天加班,沒事又都只跟紀小姐鬼混的情況下,還可以交到這麼帥的男朋友!」小妹看起來是認真的,懷裡緊緊抱著一大疊剛剛印出來的文件,一臉陶醉地說:「人高腿長,身材好,臉蛋帥,笑起來迷死人了!」

「喂喂,妳是何時看到他對妳笑啊?」這何志武,放電放成這樣,短短十分鐘,就讓我們小妹這般如癡如狂。「而且,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從一站在妳辦公室門口,就開始微笑。喔!妳難道不覺得,他的笑容很迷人嗎?眼睛還彎彎的,那叫勾魂眼妳知不知道?」

小妹充耳不聞,越講越起勁了。

「小瑛。」我嘆口氣。「妳是說,妳一直躲在旁邊看嗎?」

「我可沒躲著,我就站在外面茶水站旁邊。」她振振有詞:「帥哥人人得而欣賞之,我是有雷達探測系統的。他一走進來,就被我偵測到了。」

「才講沒幾句話的時間,妳就可以這樣興奮?看得這麼清楚?雷達真是現代高科技的奇蹟產品。」我無奈,把一個皮薄餡滑的蒸餃塞進嘴裡。好吃。

「講沒幾句話?他站在門口,看妳看了半天,妳都不知道吧?」小妹把懷裡抱著的資料碰地丟在我桌上,一臉「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的表情,出去了。

等等,站在門口半天?蒸餃頓時像卡在喉嚨裡,進退兩難。我是到他敲門,不,正確來說,是一直到他開口叫我,我才察覺他的出現。難道像小瑛說的,在那之前,他已經……

莫名其妙地,我的耳根子又火辣辣地燒起來。

這感覺好陌生,又好熟悉。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對一個特定的男性產生這樣微妙的情緒波動了。

可是……我隨即潑自己一盆冷水。人家才二十五歲呢,條件又好,幹嘛來找我們這種老大姐?

那,他又何必對我這般殷勤?我也不是三歲小孩,是不是對我好,對我特別,我自問還分辨得出來。女孩子對這種事,一向有足夠的敏銳度。

一團亂。

26

好,不管這些了。我的報告要緊。這些混亂的思緒對我的工作沒有助益,對我的薪水當然也沒有助益。先幹活兒再說。我收拾好,繼續埋首工作。果菜汁在不知不覺中被我喝光了。其實顏色恐怖歸恐怖,喝起來沒有太嚇人。而且馬口鐵短期內沒有倒店的危機,這果菜汁還真有點用,讓我整個下午工作不歇,也沒有昏倒。只是喝完以後很久,那胡蘿蔔的味道始終縈繞不去。說不定是因為這特殊的香味,才讓我保持清醒的吧。

傍晚,因為老闆不在家,公司裡面一到下班時間,馬上唱起空城計。連小妹都直接把鑰匙丟給我,害我當下淪為鎖門小妹。而當我的報告告一段落,正在收拾打算離開時,外面有人輕輕敲著已經上了保全裝置的玻璃門。

我抬頭看,唷!是華寧。

「幹嘛?大家都走了,就剩妳在賣命啊?」她待我開了門,一面走進來,一面對我的邋遢大搖其頭:「妳怎麼一付歐巴桑樣?」

我這才想起來,中午何志武來的時候,我就這副德性……丟人哪。

「今天什麼風把妳吹來?」我不理她,回頭整理列印出來的文件。「我快好了,等我五分鐘,就可以去吃飯囉。」

「我下午過來妳們隔壁中城開會。」她皺起鼻子,聞了一聞:

「喂,妳怎麼一身草味?」

我不響,低頭把報告一份份分類好。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彎曲起來。

「幹嘛?笑得這麼詭異?」她不愧為我肚中的蛔蟲,還是最大的一條。稍有風吹草動,馬上發現不對。

「走,提供場所,食物,我就告訴妳。」


聽我把何志武的事跡,背景,個性交代得清清楚楚以後,我面前的披薩已經只剩下紙盒,大蒜麵包也屍骨無存,而我這說書者兼大食客也已經癱在華寧房間的小沙發上,滿足地呼出一口長氣了。

「雖死無憾。」我讚美剛剛下肚的披薩。

「真的有這麼好?」思考了一下,華寧面色端凝地問。

「當然。妳知道我一向喜歡吃燻雞,這個披薩的燻雞肉夠香,起司也沒有太多,不到把味道搶走的程度,但是又加入了足夠的濃郁……」若說華寧的專長是打扮,我的專長就是美食,呵呵。

「誰在跟妳說披薩?」華寧的眼神可以殺人的話,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是在說何志武!」

「啊?」

華寧嘆口氣。「第一,他小妳四歲。」

「這我知道。」

「第二,他長得太好看。」

「這我也知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請參照本公司打工小妹。

「第三,他手段太高。」

「呃?」我睜大眼睛。

「不是嗎?小小年紀,已經談過好幾次戀愛,交過六七個女朋友。那是半打以上耶!中怡,妳雖然比人家虛長幾歲,就我看來,要論手段,妳絕對比不上他。」華寧喝口檸檬汁,繼續耳提面命:「他是在追妳沒錯,而且追得很高竿。」

「妳的意思是……他是個花花公子?」

華寧沒有回答,只是憂心地看著我。

27

「中怡,我總覺得,妳是會被這種金玉其外的人給拐騙去的類型。」

「而最有利的佐證就是,劉叔南先生,我的前任男友,對吧?」她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接了下去。

「不是我提早開始當歐巴桑,在這裡念經。當初多少人警告過妳,說劉叔南很花,沒定性,妳偏說是大家不了解他。後來,妳自己看看。招蜂引蝶,不甘寂寞……」

「啊……」我把頭埋進大抱枕中,呻吟起來。「這將會是我一輩子的笑柄嗎?」

「沒錯。中怡,妳也不是沒被人追過。像這樣的貨色,不是一眼就該看穿他,然後遠遠避開嗎?」華寧繼續嘮叨。

「誰像妳,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呀?」我在抱枕裡繼續呻吟。

「知道我眼光精準就好。」華寧拍拍我的膝蓋。她坐在地毯上,此時一躍而起:「我有蜂蜜蛋糕,我媽上次帶來的,妳要吃嗎?」

當華寧正在小廚房切蛋糕時,我抱著柔軟的抱枕,一面沈思:「其實,我覺得何志武……怎麼說呢,跟劉叔南不太一樣。」

「當然沒有人跟劉叔南會一樣,他是個奇葩,是個奇蹟,可以吧?」

「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何志武比較誠懇一點。」

「妳也許對。」華寧把切過的蛋糕端過來。她只切了一片下來,其他的直接整盒遞給我。

那一片是她自己要吃的。「不過妳別忘了,一開始當然都會給對方看最好最美的一部份。劉兄一開始不也讓妳相信,其他人的評語只是對他認識不深嗎?妳這個人,就是吃虧在心太軟,只相信好的一面,把妳不願相信的,通通當作沒看見。這是妳的致命傷。」

「怎麼聽起來像我的優點?」我一點也不在乎被她這樣說。天底下若要徵求最了解我的人,搞不好我自己都要排第二位。冠軍寶座,非面前這位與我相交十年的美女莫屬。

「有時候,我也不知道這是優點還是缺點。」華寧拿著小湯匙發呆。「我跟妳剛好相反,我一向只看到最糟的一面,做最壞的打算。這難道可以算優點嗎?好像也說不過去。」

「所以我們今晚有什麼結論嗎?」我問。

「要我投票的話,我投NO。」華寧把剩下一口的蛋糕吃完。

「我覺得現在要找的話,就要找溫和穩重的男人,可以照顧妳的,有家庭觀念的。而這樣的男人,通常都大上我們幾歲。經過社會的歷練,有點經濟基礎。何志武太年輕,也太好看,妳沒聽過,『水尢歹照顧』嗎?」

「請翻譯。」

「那意思是,太帥的先生令人無法放心,太難照顧,勞心勞力。」

「喂,妳覺得……」沈思片刻,我抬頭問她:「像妳所說的那種男人,真的存在嗎?就算存在,會有還沒結婚的?他們會對我們這種老女人有興趣嗎?」

華寧不搭腔。

「就算對我們有點興趣,妳覺得那種男人,會來追求我們嗎?」

她還是不說話。這只有兩種可能。一,她在思考。二,她沒在聽。

我聳聳肩,把蛋糕吃完。「我覺得,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而我又對相親有排斥感。所以結論是,我應該短期內沒有嫁出去的可能。」

華寧嘆了一口氣。「曾幾何時,我居然也是說這種話的人了。『溫和穩重,有事業基礎』……果然是到了所謂的適婚年齡,瞻前顧後,不輕易投注感情,以前的膽色一去不返。中怡,我突然發現,我真的老了。」

「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有這樣的覺悟與認知,妳也好金盆洗手,不要再殘害無辜的男性同胞了。」我同情地說。那些為了紀大美女心碎的男性啊!你們真是生不逢時,要是看到華寧現在謹慎的作風,怕是會搥胸頓足吧?

「戀愛其實是很美的一種感覺,只不過太傷神了。」華寧聽我調侃她,居然沒有撲過來給我好看。這倒新鮮。她只是沈浸在發現自己也老了的哀戚氣氛裡面,無法自拔。

「而且聽說太美的東西,通常不會長久。」我接下去。

28

接連好幾次,我婉拒了何志武的邀約。

這樣不知道算不算是想清楚了,但每次接到何志武的電話時,居然總是忍不住惆悵起來。為什麼在我年輕的時候,沒有遇到過這麼可愛的男孩子呢?

不過,我只是快要三十歲而已,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了,這樣的心態,是不是有點太消極了?

也許我也在意那四歲的差距吧,不能相信何志武真的一點芥蒂都沒有。

而且,華寧也說了,此事不妥……

「中怡?今天過得好嗎?」話筒裡傳來他依然低沈好聽的嗓音,一如往常,不因為我的拒絕而有所改變。他總是那樣溫和而篤定。

「還好。你呢?讀書救國?」

他笑。「有點悶。出來晃晃?」

我猶豫著。各種複雜而矛盾的想法在腦海中扭攪,一如過去一陣子以來的每個深夜。我聽到一邊有人(好像是華寧,加上我自己?)在說不要出去,另一邊,也有個小而清楚的聲音,在緩緩說著:「其實妳也很想見他啊!」

下樓時,我把油然升起的,對華寧的歉疚感給硬生生壓下去。

算了!要感到罪惡,等回來再說吧。反正最近每天都睡不好,不差這一天。

在我家附近的便利商店門口碰頭。我才走近,就開始笑起來。

「你……不會是這樣來的吧?」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扶著輛登山腳踏車。他一身簡潔有勁的黑色運動衣褲,看來八九不離十。

「我就是。」笑開一口整齊白牙,何志武真像是黑夜裡的陽光。不對,黑夜裡哪來的陽光?「來,請上座?」

台北市在入夜以後還是一樣生氣蓬勃,我們一路騎過信義路,轉到新生南路,沿著大安森林公園的外圍騎下去。路上車輛比行人多,而何志武果然年輕體力好,就算載著我,還是一路像駕著風火輪般,技術高超。

「你小心點呀!」我在後座叫。晚風把我的喊聲吹遠了,也揚起我的長髮。我騰出一隻拉著後座握把的手,在身後握住飛舞的頭髮。雖是穩穩地跨坐,但在他遇到紅燈踩煞車時,我可憐的臉蛋還是很不爭氣地沒有跟著煞住,狠狠撞上他的寬闊堅實的後背。

「痛……」我的鼻樑骨,嗚。

「還好吧?」他忙忙轉頭審視後方災情。看到我揉著痠疼的鼻子,眼淚幾乎被撞出來的慘狀,他又要笑,又要安慰,一面還伸手幫我揉:「抱歉,抱歉。」

「腳踏車也可以飆車啊?」我悻悻然抱怨,一隻手還是握著頭髮。  

「那妳來騎好了,妳會不會?」他還是一臉無辜。

「笑話!」看扁我?想我沈某人在大學時代可是一匹鐵馬叱吒江湖……

何志武說到做到,果然蹲下來把車座三兩下降低,擺個「公主請上馬」的姿勢。

「那你怎麼辦?」我扶著車把,有點懷疑地看看他。不會是要我載他吧?這位仁兄高頭大馬,我怕會變成單輪特技表演。

「妳騎,我跟著慢跑。」何志武還是那個可惡的微笑。

士可殺,不可辱,什麼叫「慢跑」?氣得我二話不說,翻身上馬。

幾乎沒有在夜晚這樣逛過台北市,還算盡責的夜風居然帶來一絲涼爽。我騎著騎著,心頭似乎莫名地清朗起來。覺得一切煩擾糾纏,似乎都像一頭長髮般,被我暫時拋在身後--是啊,前男友比我發達,那又怎樣?很久沒見到父親了,那又怎樣?工作一如往常,不進不退,那又怎樣?

我身邊的伴小我四歲,可能是個花花公子,那,又怎樣?

人高腿長的何志武看起來沒怎麼費力,就輕鬆趕了上來。而經過剛剛一段狂飆,我也懶得繼續拚命了,所以放慢速度,讓慢跑的何志武與我並肩齊行。

「騎得不錯!」他誇獎我。

29

我們從體育場側門進了台大校園。夜晚的體育場上,還是有不少人在跑步,做運動,或是散步。三三兩兩的學子從我們身邊走過。看打扮和神態,都是很令我感嘆的年輕清純。大學生啊。我畢業已經七年了。

「我要進去跑一圈。」何志武突然說。「妳在這邊等我。」

他真的上了跑道去繞田徑場一週,四百公尺。我則騎著鐵馬去體育館周圍巡視一遭。回來時,他也跑完了。

路燈下,還可以看到他額頭亮晶晶的汗珠。他咧開嘴笑,略喘。

這樣開朗的笑容,讓我突然一陣心慌意亂,心跳略略加速。我掩飾著,低頭在運動褲口袋掏了半天,找出手帕。

「哪。」我伸直手臂,遞給他。

他不接。俊秀的臉上一抹調皮的笑。「謝謝妳幫我擦。」

無可奈何,我只好幫他拭去額上的汗。他只是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擦畢,我要縮手時,突然被他握住。

我吃了一驚,忘了要抽回手來,只是任由他握著。

「幹嘛?」半晌,我才回神,有點慌亂地問。

「手帕髒了。我洗乾淨再還妳。」他微笑,另一隻手來抽去手帕。卻仍是不放開我的手。他的手大而溫暖,質感稍粗,很有男人味。我相信,此刻我的臉一定慢慢的燒紅了。

「手帕你拿去,手還我吧。」我別過頭,任由血液加速地在全身循環。他聞言,輕笑著放手。

他推著腳踏車,我走在他身旁。這情景,居然有點熟悉的感覺。我噗嗤一笑。

「怎麼了?」他溫和地問。

「你不覺得我們很像那種純情的小朋友,剛上大學的?喔,抱歉,你比較像,我是有點距離了。」

何志武沒說話,只是用那雙帶笑的溫柔眼睛看著我。

「你以前有沒有這樣帶女朋友在校園裡漫步過?」我胡亂找個話題問,想打破這溫柔的迷咒。

「以前?沒有。以前過來總區這邊都是練球。」他輕描淡寫地說。

「等一下,你是……」我吃驚得有點口吃。

「我沒告訴過妳?」他不以為意,解釋了一下:「我以前打橄欖球,系隊。」

誰管那個。「我是說,你是這裡畢業的?」

「是啊。不過我們大一以後,都在法學院那邊上課,只有練球時過來總區。」

因為很驚訝的關係,我沒有搭腔,只是瞪著他。何志武以為我被他的學校嚇呆了,偏過頭來很神祕地安慰我:「沒有那麼偉大,不要這樣看我。我是加了分以後才考進來的。」

我被他逗笑了。「加分?你是山地考生?還是重度殘障?」

他也笑。「都猜錯了。」

「那是……為什麼?」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父親是駐外人員。」他簡單地說。

「喔!」

「很奇怪,我對這個體育場一直很有感覺。」他轉頭過去看了一眼人影綽綽的田徑場。旁邊網球場的夜間照明燈輝煌一片,拉長了我們的身影。「每次來到這裡,不管是練球練到快虛脫,被學長操到想哭,比賽贏或是輸……一踏上這裡,好像就有一股奇異的平靜。也許這地方是我的一個避難所,從系上激烈的競爭與沈重的功課壓力中偷得一點時間,到這裡來,讓精神可以徹底放鬆。」

30

「你真的有點奇怪。」我清清喉嚨,笑嘻嘻地說。「我痛恨這個體育場。每個學期考四百公尺,跑完都差點嘔吐。」

現在輪到何志武大吃一驚地瞪著我了。「等一下,妳是說,難道妳也是……?」

「請叫我學姊。哈哈!」我得意忘形,大笑起來。

發現我們原來是同校校友這個驚人的事實以後,事情好辦很多。一路走過去,話題多得不像話。大一上課的普通教室,風超大的新生大樓,我以前的宿舍,我以前的系館,每次都太早關門,害得我要在語言中心下課學生的眾目睽睽之下爬牆的辛亥路側門……何志武嚴格來說只在這校區呆了一年,當然沒有我熟。開玩笑,我混這裡難道混假的啊?想當年我與華寧可是地頭蛇,晚上會在校園裡騎車閒晃看情侶的。

「很想看看妳大學時的模樣。」看我比手畫腳,說得興高采烈,欲罷不能的樣子,何志武微笑著說。

「那時候比較土。」真心話,絕不客氣。

「清純。」

「土。」我堅持。

「清純。」他也堅持。

謝天謝地,時間還早,側門還沒關。我們走出校園,沿著辛亥路又往新生南路方向走回去。一路上還在聊學校生活。

「你沒看過體育館旁邊那些舊的男生宿舍吧?」我還在說。「我進來沒多久,他們就開始拆了。說要建新的體育館。我以前還有同學住過那邊舊宿舍呢。這樣說來,啊!那你一定沒看過,你小我好幾歲耶!我畢業了你才考進來,差了剛好四屆……」

因為很久沒聽到他的回應,我疑惑地抬頭看,卻看到他一臉凝重,罕見的,正經端凝神色。

「怎麼了?」我有點不解。

何志武把腳踏車往牆邊一靠,轉過身來,凝視著我。

「為什麼要一直強調,我跟妳之間的差距?」他認真地問我。

我心中一驚,像被看破了什麼祕密一般,心虛地低下頭。

「我讓妳覺得我很幼稚嗎?讓妳覺得自己很老嗎?讓妳覺得跟我在一起,有代溝嗎?很奇怪嗎?」

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猛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目光緊緊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移開。

「回答我。」他說。「老實回答我。」

我還能怎樣呢?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這樣的人,這樣的問題,我還能怎樣呢?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搖頭。「一點也不。」

他微笑起來,伸臂一拉,把我擁進他寬闊堅實的懷裡。

「中怡,放輕鬆,順其自然吧,不要再壓抑自己了。」他在我頭頂輕輕地說。

埋首在他帶著清爽男人氣息和一點汗意的胸口,靜聽他沈穩有力的心跳聲,我想,我真的在戀愛了。

怎麼辦?

31

所謂福者禍所倚,沒有一年旺到底的。心情愉悅了沒幾天,果然遭天妒。

忙了一早上,我在檔案櫃裡翻找著,找到了資料,索性就坐在地毯上看將起來。上一個年度的營業報告……上一個年度的顧客滿意度調查……

看得正入迷,門上傳來敲門聲。

「進來」我說。眼睛繼續看我的報告。門沒關啊,敲什麼門?

沒有動靜。也沒人走進來。這氣氛有點熟悉。我猛然抬頭。

不是我期待著的那個人。是打工小妹帶著一個正在瀏覽室內的男子……劉叔南?怎麼會是他?

「沈小姐,他說是妳的朋友,要找妳。」來者二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我盤腿坐在一地文件中。我不慌不忙地起身。把手上的資料遞給小妹。

「麻煩妳,這三件都幫我各影印兩份。下班前給我就可以了,多謝。」

小妹領旨出去。劉叔南對我招呼:「我正好經過,想說順路上來看看妳。你們公司蠻大的嘛!妳還有自己辦公室?」

「小小一間,還好而已。坐吧。」我好歹也在公司混了四五年了,雖然沒有打破行情的超高薪水,給我間草房幹活兒也不是那麼稀奇的事吧?「今天有什麼事找我嗎?」

你真的相信一個男生會沒事在路上閒逛,早上十點四十五分順路經過前女友的辦公室,還要上來打聲招呼嗎?我不相信。尤其不相信是劉叔南先生會做的事。

「沒有呀!真的只是順路。快回去了,來打聲招呼。」他起身,在我麻雀雖小,五臟還算俱全的辦公室裡晃了一圈,打量打量,還順便看看外面大辦公區,以及其他執行副理的辦公室。「嗯,這辦公環境比我想像的好蠻多的。」

我不搭腔,因為無話可說。

「中怡,說認真的,妳一個月薪水拿多少?」劉叔南看起來果然相當認真,上身前傾,雙手交握,一付殷切期待答案的模樣。

「妳剛回國那時拿多少?幾年下來,加了多少?」劉叔南先生看我略略皺眉,臉上笑容有點尷尬,還是繼續問。在這奇怪的時刻,我居然還注意到他的眼鏡換過了。現在是細框金絲邊眼鏡,他又一直是白面書生型的,看起來果然有幾分歸國學人的架式。「我們算老朋友了,說說看,當作參考啦。我不會到處去說,放心吧!」

老……老朋友?見你的大頭鬼了!想當年改電話、搬家都瞞著我,怕被我知道與他新歡已經同居,又不願意負起責任,承擔友人的唾罵,所以只是用力與我無理爭吵,要逼得我受不了,好主動求去、提出分手的他,現在在我面前口口聲聲攀交情,說我們是老朋友?

「不算多,也不算少就是了,錢嘛,夠用就好,工作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成就感,有沒有熱愛在裡面。」我口氣已經有點不耐煩,看著面前劉叔南的表情慢慢變得有點嘲諷、不屑。

「出來做事這麼久,想不到妳還這麼高調啊?」他誇張地嘆口氣。「不談錢,談什麼呢?拿我來說,我若是要不要美國的工作,回來台灣,可是要放棄很多東西的。評估之下,台灣方面的條件至少要讓我還算滿意才行。畢竟我這樣的學經歷,唉!回來嘛,好像有點高不成低不就的感覺。不回來嘛,家人又都在這邊,而在美國終歸是個外人……」

好。關我屁事?

聽著他勉強算是頭頭是道的言論,心裡的無力感漸漸加深。這個人的物質化價值觀與我相去何止千里,以前是他的女友時,還嘗試過盡力去體會、認同。也屢屢被他嘲笑不夠社會化,太過理想主義等等,一付他是精明能幹的領導者,而我是無知單純的小女人的態勢。


好吧,我曾經因他而質疑過自己堅信許多年的價值觀。可惜幾年來我自立自強,見識增長,這位先生,現在已經無法洗我的腦了。

華寧問過我很多次的問題,我現在也忍不住問自己:天哪,到底以前,為什麼會跟他在一起?

我想,那時還很年輕吧。誤以為外表斯文有禮的人,內涵也一定相去不遠。其實,我一直沒有識人的本領。

而何志武呢?他又是怎樣的人?表裡如一?表裡不一?外表個性,孰好孰壞?

與劉叔南分手後,身邊認識的男性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而真正讓我動心的,居然是個在咖啡店裡認識的,年紀、學歷、經濟基礎都好像比不上我的一個男孩子。我承認我欣賞何志武的不急不徐。欣賞他的有條有理。欣賞他開朗的笑容,溫和的態度。但是,這些會不會是假象?會不會像華寧說的,又是我一廂情願地,拒絕去看到陽光背後的陰影?

君不見在我辦公室裡滔滔不絕的劉叔南先生,現在任何人看到他,也都會說他是一表人才,年輕有為。誰能體會我已經無聊到想哭的心情呢?

32

好不容易送走這位大戶,累得我癱在椅子上喘大氣。天啊,他怎麼還不回美國?難怪最近上班時,覺得台北空氣污染越來越嚴重了。妖氣罩頂。

「妳的資料印好了,哪。」小妹又晃進來。她這麼有效率,令我刮目相看。不過我也知道,她是來探聽八卦消息的。

「這麼快?謝謝妳。」我接過,順手放在桌上。「今天中午吃什麼?」

「妳想吃什麼?還不就是便當?」小妹沒好氣地反問。

「好吧,我要吃清蒸鱈魚便當。」

「我待會兒再去買。」小妹說。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逗她。「今天這個帥不帥?妳好像比較不那麼激動啊?」

「今天這個?還好啦,斯斯文文的。」小妹做個無所謂的表情。「不過看得出來,今天這位不是重點。桃花應該不是在他身上。」

「怎麼說?」我失笑。「有什麼理由讓妳這樣說?願聞其詳。」

「蠻明顯的啊。上次那個帥哥來的時候,妳一看到他,就整個人開朗起來的感覺,眼睛還有點發亮。」我有這麼花痴嗎?小妹的講法讓我哭笑不得。「今天這位,妳從頭到尾表情都差不多,我經過時有偷瞄一兩眼,妳還好像在發呆,根本沒在聽人家講話。」

我有點心虛。原來在外人眼裡,還真是明顯啊。我自己都不知道。

「妳還真是大偵探,上班這麼閒,眾生相盡收眼底?」我調侃她,看她馬上一臉冤情大過天的樣子,我幫她把正要出口的話講出來:「是啊,茶水站就在我辦公室旁邊。不過妳一個早上要喝幾杯茶水?」

「妳有沒有聽過茶水的笑話?」小妹眼睛一轉,突然問。「這我在電視上看來的。那個非常男女呀,有沒有?有個女生上節目,是一個空姐,她有一次在飛機上遇上一些大陸客人。客人吩咐她:小姐,我們要幾杯茶水,謝謝。小姐就有點聽不懂呀,就問,先生,請問是到底是要茶還是要水?妳知道大陸客人怎麼回答?」小妹笑得有點詭異,問我。

「不知道,要茶還是要水……應該是要熱茶?」我亂猜。

「不對。那個大陸人居然兇空中小姐說:茶水就茶水,什麼要茶還是要水?你們台灣人最愛搞分化!」小妹還模仿大陸普通話腔調,自己笑得前俯後仰的。

我也笑,笑完才想起來,問她:「小瑛,妳今年十九歲不是?」

「對呀。」她還在笑。

「十九歲妳跟人家看什麼非常男女?急著嫁?」

「這叫貨比三家不吃虧,有備無患嘛!」小妹振振有辭。

「十九歲……我都二十九了……」被她這樣有計劃的言論給打敗,我瞠目結舌。回想我十九歲時,才剛考上大學,不要說計畫找對象結婚,連男朋友長什麼樣子都沒看過。看來不只何志武感覺上比實際年齡成熟,連我們公司小妹都不容小覷。

「其實妳條件這麼好,沒問題啦,只是太挑了吧。」小妹自顧自地說著。「妳跟紀小姐都一樣啦,唸那麼多書,長得也蠻漂亮,這種女強人,男人不敢娶的。妳們喔,真的不要太挑了啦。」

「多謝妳金口玉言啊。」我真是敗給她了。

33

因為白天見過劉叔南,又加上工作壓力,加了一整晚的班,一肚子煩悶的關係,晚上看到清爽悅目的何志武,感覺好很多。

唉!我也真是現實。

今天很累?」在我家附近的迷你社區公園裡,身邊傳來何志武溫和的問候聲,有如夜風一樣,令人暑氣全消。

「唉!」我再嘆口氣,點點頭。

「累什麼?說出來聽聽看。」

「也沒什麼。就是差不多一樣的事嘛。工作,加班,開會。」

我吁出一口長氣,一面偏過頭去看看坐在我身邊的他。「你呢?看起來也蠻累的?」

他微笑,沒說話。今天他戴著黑色方形框眼鏡,簡單的黑色上衣,淺色長褲。看起來居然頗有幾分日本偶像明星的味道。唉!這算不算情人眼裡出西施?

「我不知道你有近視。以前都是隱形眼鏡?」

「對啊。讀了一整天的書,戴隱形眼鏡太不舒服了。」他無所謂地說著。

夜風輕輕,縈繞到我們身邊。揚起我出了辦公室就放下來的的長髮,在他面前招搖。我趕緊伸手握住。

「抱歉,剛剛洗完澡,沒有紮起來。」以前劉叔南還抱怨過,吃東西時,我的長髮會飄到坐在我面前的他老大的嘴裡。害我過兩天就去剪短了二十公分。現在想起來,真是浪費錢。

「沒關係,我不介意。」他伸手抓了一絡髮絲,不慌不忙地送到唇邊,吻了一下。「很香。」

我的臉莫名其妙地又發燙起來。奇怪,這夜風不是該送爽嗎?

怎麼讓我感覺氣溫有點上升呢?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的嘴巴很甜?」我略微慌亂地隨便找句話來說。他帶著笑意的眼睛,讓我心跳加速。

他的手指放開了我的髮,握住我的下巴。拇指輕輕撫過我的唇。

「你……」

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帶著微笑的唇已經覆上我的。

一個吻,溼潤而細緻,帶著不可思議的溫柔,侵佔我的感覺與思考能力。

雖然這附近是住宅區,小公園裡入夜以後相當寂靜,但終歸是個公共場所。我輕輕掙脫他,無法遁形地感覺自己的臉蛋火辣辣燒起來。

「所以呢?」他低沈的嗓音帶著笑意問。一雙漂亮的眼睛閃著光芒。

「什麼所以?」我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只能傻傻地反問。

他又笑,伸臂把我攬在懷裡,我發燙的臉舒服地偎在他頸側,感覺他胸腔傳來的,有力而快速的心跳聲。「我的嘴甜不甜?妳告訴我。」

「不是那個意思啦!」我的臉更燙了,忍不住搥了他一下。

「總要有人證啊。下次要是又遇到這問題,妳得幫我作答。」

他捉住我捶他的手,又送到唇邊吻了一下。

這樣甜蜜的夜,這樣溫柔的人,這樣美麗的情景,居然在我即將步入三十高齡之際,讓我親身體驗享受到了。

雖然明明知道愛情總是苦多甜少,這可能不會長久的甜美,卻讓人趨之若騖,無法自拔。

是好是壞?我不知道。有誰聽說過戀愛中的人,還能保持清醒冷靜的思考與判斷能力嗎?


也許有,但不是現在的我。

34

華寧這一陣子都忙,出差了一個禮拜,回來發現風雲變色。      

「妳說什麼?再說一遍?」華寧在電話那邊大叫。

「妳剛剛聽見啦!」我把耳機拿遠一點,免得傷害我可憐的耳膜。「我說我喜歡何志武,我在認真考慮跟他在一起!」

「他向妳表白嗎?」華寧的聲調還是沒有降低的趨勢。「他想跟妳在一起?有多認真?妳有多認真?你們達成共識了?」

「呃……這倒沒有。」被她這樣一問,我遲疑了一下。何志武確實沒有清楚講過什麼表白性的字眼。至於共識,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勉強算有吧?

「那妳還……」華寧本來還想繼續吼,不過我清楚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紀小姐,第三會議室!」這樣的句子,還有她溫和委婉的:「知道了,我就過去,謝謝。」於是我知道華寧馬上要收線了。

「告訴妳,妳小心一點!」她壓低聲音,顯然是有所忌憚:「現在不能多講了,我晚上去找妳!」

「我要加班耶。」

「那我去妳辦公室找妳!」這個表裡不一的女人砰的一聲掛掉電話。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報告與文件,訪談紀錄與客戶公司業績報告的空檔間思考華寧的問題。這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到頭來兩邊我都弄得一團迷霧般,精疲力盡。

雖然沒有明顯的表白,但這樣……難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叫共識?

只是覺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很開心,這樣夠不夠?

我該懷疑什麼呢?還是,我該擔心什麼呢?

華寧又在懷疑什麼?擔心什麼?

何志武……是認真的嗎?有多認真?

他有沒有可能是第二個劉叔南?天啊,請告訴我不是……

思緒在公事與私事間跳躍著,我真切體認到什麼叫「一個頭兩個大」。終於把會勉強開完,散會的時候,還有組員關心地問:「沈小姐,妳是不是感冒了?」

「沒有,沒有。我只是……有點頭痛。」我趕快撇清。

散會後還一路整理資料,一面用我那一如水泥般的可憐大腦,認真思考要下樓去吃附近小巷裡的魷魚羹還是麵疙瘩時,桌上電話響了。

「二十分鐘後,準備接駕。」是我的救星紀華寧。

「太后請自行攜帶貢品。」

「要吃什麼?」她沒好氣地問。

「肯德基,魯肉飯,餛飩湯,茶葉蛋,水蜜桃汁。」我當作在得來速一樣點菜。

辦事效率奇高的紀華寧小姐在四十七分鐘後帶著琳琅滿目的貢品來到本公司,我欣然過去幫她打開玻璃門,恭迎大駕。

「妳怎麼黑眼圈這麼明顯?」她一開口就嘮叨。

「天生的,沒辦法。」我自動把美食一樣樣拿出來擺在桌上,開始大嚼起來。華寧自己只吃了一塊炸雞,一顆茶葉蛋,喝幾口水蜜桃汁,就算吃飽了。

「妳是貓嗎?」我斜眼看看坐姿優雅的她。一身清爽的天藍色套裝,披著一頭大波浪卷髮,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的現代女英豪。

只是,我可從沒看過這位女英豪臉上表情這樣凝重又僵硬的。

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模樣。

35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她好整以暇地開口逼問。我正忙著把餛飩一顆顆撈起來吃掉。

「沒怎麼回事啊,就像我在電話裡跟妳說的一樣。」我含糊地回答,心虛地只是數著碗裡的餛飩和菜梗。

「妳跟他……最近常常約會?」

「哪有?」冤枉啊,大人!「妳自己看看,我的工作忙到翻天,他準備考試,一天念十幾個小時的書。約會?哪來的美國時間?」

「那……常常通電話?」

「喔,這倒是真的。他晚上都會打一通電話來說晚安。」據實以告。

「這樣也還好嘛!」華寧鬆一口氣。「那妳是為什麼說,要跟他在一起?」

「我只是說我在考慮,沒說已經是了吧?」我開始剝茶葉蛋。

「為什麼開始考慮他?以前那些追妳的,妳都沒考慮過,偏偏是這個何志武?」

我沈思了一下,一面把茶葉蛋吃掉。

「覺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很開心。」

「小姐,現在已經不流行這種夢幻式愛情了。」華寧立體而美麗的五官現在幾乎要揪在一起了。她痛心疾首。

「有這麼嚴重嗎?」我的腦筋今天有點罷工,攪過來攪過去都是一團漿糊。

「中怡!妳忘了前一陣子我們才聊過的嗎?要不要我再一一重複一次?」上了一天的班,華寧也很累了,臉色不好。她用纖秀的手指按著太陽穴,一付頭疼的樣子。「這個何志武,真的適合妳嗎?妳認真評估過沒有?」

我靜默了一會兒。

「妳不看好這一段,為什麼?」我靜靜地問。「只因為何志武看起來像是很花?因為他還沒有正當職業?因為他……比我小,而且,不可能是認真的?」

華寧抬眼看著我。

「這樣難道不夠嗎?我的顧慮不是沒有原因。劉叔南就是很好的例子。」

「就算我以前看錯過一次,難道我這幾年都不會進步嗎?妳不相信我的眼光?」我皺起眉頭,不知是因為壓力還是疲倦,一點都不見慣有的淡漠溫和,只感覺一陣陣不甘與委屈在往上竄。「這幾年來妳一直鼓勵我接受別的人,試試看,這次我有意願了,妳卻從頭都在潑冷水?妳認識何志武多少?為什麼對他有成見?」

被自己的略大嗓門嚇了一跳。一向對凡事都懶洋洋蠻不在乎的我,也有這麼躁急的時候。

講這麼大聲,不只要說服華寧,大概也在下意識地想說服自己吧。

「我沒有對任何人有成見。妳自己聽聽,妳現在說的話,跟幾年前講到劉叔南時,幾乎是一樣的。」華寧對我一直是快人快語,不會隱瞞或修飾,但有時聽起來,真的,就是刺耳。「妳太好騙了,中怡!不要再繼續夢幻下去了好嗎?一次劉某的教訓,還不夠?」

「不要把他們相提並論!」我心頭莫名地煩躁著,口氣也更不穩:「我相信何志武跟劉叔南是有差別的!」

華寧在我罕見的惡劣口氣中沈默著。半晌,才開口:「我就是怕妳已經相信了什麼。妳一旦這樣,我想我也很難扭轉妳的看法了。」

她起身,拿起皮包與公事包,準備離去。看著她美麗而倔強的臉上帶著一絲憂傷,我的心頭也很難受得像有刀在割一般。但是不被認同的挫敗感又狠命啃噬著我的自尊。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一甩那頭深棕色的長髮,頭也不回地離去。

36

你相信有人會因為跟同性朋友吵架,而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每天長吁短嘆的嗎?而且,這個人還不是個國中小女生,是個年屆三十的新時代女性?

對,就是我,號稱瀟灑自在、老是蠻不在乎的我。

華寧從那一天之後,就銷聲匿跡了一陣子。原因除了我忙她也忙之外,那次的爭執也讓我覺得有些許心灰意懶。認識了十年,難道我們的友誼還是這樣易碎嗎?我不是不認同她,也知道她是怕我重蹈覆轍,才這樣緊張兮兮的。

但是………

好吧,我承認,不管何志武本質是個怎樣的妖魔鬼怪,他是我看過最帥氣,最溫柔的妖魔鬼怪。

「華寧還是沒跟你恢復邦交?」電話中,何志武也感覺得出我的抑鬱。他會這樣直接而溫和地問。

我沈默。

「不要鬧彆扭,打個電話給她嘛。」何志武輕描淡寫地說。

我告訴他我與華寧有點意見相左,但沒有很明白地點出原因是什麼。不過敏銳如他,已經猜出個大概來了。只是我不說,他也不會多提。

「沒事,總是多少會鬧點意見,過去就好了。」我有點敷衍地說。天知道為了那天華寧離去時倔強而落寞的身影,和最近突然安靜許多的電話,我已經輾轉難眠很長一段時間了。

想到她,總是心口一陣氣悶難受,就算有知情識趣帥哥在旁陪伴,也是無用。

「她公司在你們附近?」

「沒呀,她們事務所在羅斯福路上。」我說了華寧的公司名稱。說著自己還笑起來。「華寧才厲害呢,她有時候五點半下班,五點四十五分就可以到我辦公室,台北市塞車,好像永遠塞不到她!」

「她是會計師?」

「對呀,有牌照的喔,很強吧?」提到這位美麗又能幹的摯友,我可一直都是與有榮焉的。

我絕對不相信,我們會因為一個男人而打壞感情。這甚至不是那種兩女同時愛上一男的XX花劇情。

「妳們都很強。」何志武客氣地說。

「哪裡,你過獎了。你也不錯呀,學弟。」我占他便宜。「啊,有插播,你等我一下。」

接過去不到一分鐘,我又切回原來何志武那邊。

「這麼快?」他有點驚訝。

「嗯,是我爸。沒什麼大事,問我中秋節回不回家而已。」我隨口帶過。「所以你準備得怎樣?最近讀得還好嗎?」

「那妳回不回家呢?」何志武才不管我那一套迂迴戰術,直接切入重點問。

「看看吧。連續假期一定大塞車……」我支吾著。

「早點去買車票呀,一年一度的節日,不回家團聚嗎?」

要是他知道我連農曆過年都不一定回家,甚至跑出國去玩的話,不知會有什麼反應喔?

「所以我說再看看嘛。」

「中怡,妳多久沒回家了?」他顯然也不是好擺脫的,追根究底起來,比起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一,兩個月吧,或許更久,不記得了!」我打算混過去。

「讓我這樣問好了,妳上次回家看妳爸媽,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大約八年多以前。」

「啊?」何志武被我的答案嚇了一大跳。「妳說什麼?」

「我母親八年前過世的,我上次回家看到我爸媽都在,是八年前沒錯。要是你問我上次何時回家,那我就會告訴你,是端午節。」我打個呵欠。

「對不起。我不知道妳母親……」他輕輕地說。

「沒關係,不是你的錯。」

37

又過了兩三天,華寧打電話給我。

「我媽帶了一堆吃的東西來,有一半要給妳。」聲音悶悶的,帶著勉強。聽起來不是太高興。不過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妳要過來拿,還是我送過去?」

「我過去拿。謝謝。」我盤算著,今天星期五,欣逢周休二日,明早不必上班,我可以過去混一個晚上。好主意。「今晚七點半?」

「恭候大駕。」

我帶著高級進口巧克力核果冰淇淋上門去求和。還在路上買了一小束百合花,香氣撲鼻。「買這花幹嘛?都開了,放兩天又要丟掉。」她嘀咕著。還是乖乖接過,洗了玻璃花瓶裝起來。「下次要選,就要選含苞的,妳要看這個地方,捏捏看,萬一已經軟掉了,就不要買。放不久。」

我傻笑,把冰淇淋也獻上。

「買這個來,待會兒還不是妳自己吃掉。」她橫我一眼。打開冰箱放好冰淇淋,一面給我看紀媽媽帶來的貢品:「這些水果都是拜拜的東西。還有這是妳上次說要吃的白菜獅子頭……」

我二話不說,立刻拿出那個盒子,往微波爐一塞。

「妳還沒吃晚飯?」她狐疑地問。

「還沒。」我把冰箱裡一列微波爐盒子都打開來檢查。「可樂豬腳!這苦瓜小排骨一定是妳的,我不吃苦瓜。哈!這裡還有一盒肉凍。白菜獅子頭有兩盒?」

「妳不要像餓死鬼投胎一樣好不好?」華寧無可奈何。

當我捧著香氣四溢的白菜獅子頭坐上小餐桌時,華寧砰地一聲把盛好的一碗白飯放在我面前。她自己則是拿了個哈蜜瓜在削。

「妳怎麼不吃?」我嘴裡咬著筷子,含糊不清地問。

「我喝過一點湯了。」她輕描淡寫。除非去相親,華寧的晚飯一向是簡單到近乎沒吃的地步。那很明顯地,這飯是煮給我吃的。

她知道我一定會控制不住,一看到紀媽媽帶來的好料,馬上就要大吃一頓,不管晚飯吃過沒有。

一陣溫暖流過胸口。倔強的華寧,可愛的華寧,就算跟我有點爭執,就算可能在生我的氣,她還是不會放我餓肚子的。呵呵。我心滿意足地邊傻笑邊吃著飯,華寧瞪我一眼。

「心情很好啊?」她涼涼地開口。「好到要去昭告世人,妳交了男朋友?」

「啊?」聽不懂。

「劉叔南先生昨天打越洋電話來找我,問我知不知道妳的新歡是誰。」華寧提到她討厭的人,馬上咬牙切齒。「關他屁事?幹嘛找上我來問?」

「小姐,注意妳的形象。」我拿筷子指指她。

「我根本不想理他,從頭到尾都跟他說我不知情。他居然還很同情我!一付他知道一堆內幕的樣子!」華寧揮舞著水果刀,漂亮的大眼睛閃著怒火。

「危險,刀劍無眼,妳把水果刀放下好不好?」我嘆氣。「他是前一陣子打電話來囉唆,我搪塞他,他自己猜的。我什麼都沒說啊!」

「我真不懂,那種人,妳怎麼還能跟他哈拉?」華寧把哈蜜瓜切成丁,看她的神情,好像把哈蜜瓜當成劉叔南在千刀萬剮一般。

「我要是真跟他講了多少,他又何必去問妳呢?」我繼續吃我的美食。「何況,真的也還沒有什麼可說啊!」

38

「什麼意思?」華寧回神了,轉過來瞪著我,不再凌虐那個可憐兮兮的哈蜜瓜。

「就是沒什麼嘛!我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男朋友?」老實說,我也有點迷惑。決定虛心求教。「我們一個禮拜最多見一兩次面,每次見面也都很短,也沒有去哪裡約會……」

「可是?」紀式誘導問答法出現了。

「可是……天天通電話。不過電話也講不上多久。」

「然後?」

「差不多就是這樣。」

「會不會想他?」

「會。常常。」我老實承認。

「你們到什麼程度?」呵呵!老朋友了,不必扭捏害羞。

「請給予量表。」我哪知道要用哪種量表?英文字母ABC還是棒球術語一二三壘?這是我們唸心理的職業病。

「任選。」

「嗯……在妳的量表應該是輔導級。」

「感覺?」

「天雷勾動地火,哈哈!」我笑得趴在桌上。華寧白我一眼。

「妳花痴啊?」她也忍俊不禁,不過想起要對我扳張臉,又把笑收回去。「不要跟我嘻皮笑臉!妳到底打算怎樣?」

我繼續趴在桌上,有點無奈。「能怎樣呢?這已經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到這種地步了呀?」華寧訝異。

酒足飯飽,我們一人一杯華寧私房珍藏的紅酒,窩在沙發上。

我沒有酒量,三兩口下去,已經有點酒氣上湧,血液循環加速。

「何志武……對妳是真心的嗎?」

「妳怎麼問我這麼深奧的問題?」我看她一眼。

「妳難道不在乎?不想知道?」華寧略帶責備地說。

「不管我在不在乎,事實就是事實,不會因為我在乎而改變。」我又喝一口酒,任那陌生的溫熱滑下食道,在胃裡溫溫地燒著。

「我只是覺得一切都太快太不確定了,而妳又是會一頭栽進去,認真無比的人。在感情上,妳不會玩手段,妳沒有心機,要是他只是存心要玩上一段,找人填空檔,妳絕不是他的對手。何志武看起來太有條件玩,而聽起來也太有經驗了。」

「這是妳的火眼金睛觀察結果嗎?」我晒笑。

「忠言逆耳。我也曾經是玩這種遊戲的高手,比起我甚至何志武來,中怡,妳太單純了。」華寧乾脆地說。

雖然知道這很可能是事實,一向交情匪淺的摯友絕不可能隨口胡說,但是聽起來就是刺耳,令我心頭不舒服。華寧只見過何志武短短一兩次,為什麼對他有這樣成見?難道真的又是我沒辦法看出此人的本性嗎?

前男友劉叔南就是我識人失敗的的血淋淋例子。初識之際,我覺得他是開朗熱情的男子。

對他的追求也毫無疑心。華寧告誡過我幾次,說此人心性不定,追求手腕高超,表示之前經驗豐富。我不以為忤,只是覺得她與劉叔南根本不認識,只是她單方面的成見作祟。殊不知我只是被一時的印象所蒙蔽,不肯去看到眾人都看到的清楚事實。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到後來撕破臉分手,才驀然醒悟,當初摯友的叮嚀都是其來有自。

我怎樣都不願相信自己的運氣這般糟糕,又遇上一個劉叔南。

39

何況,相處起來的感覺大大不同。何志武比起劉叔南要踏實許多,也有內涵。他的溫柔貼心讓我不得不心動。而且,何志武的追求並不激烈,我們大部分時候只是像老朋友一般聊天,而我確實也能感受到分享的喜悅。

「中怡,妳們會有未來嗎?妳認真想過嗎?這樣玩火,到後來受傷的會是妳呀!妳已經不是十八二十二的年輕女孩,不能再這樣不顧一切地栽下去了。」華寧端著酒杯,神色凝重地問。

「我十八,二十二歲的時候,也從沒有不顧一切地栽下去過。

以前,我難道不是謹慎小心,從不隨便接受別人的感情,即使對方甘願,也不占人家一點便宜,不肯給人一絲錯誤的暗示?」說到這裡,眼眶居然發熱,鼻腔裡酸氣上湧,一定是酒的關係。「未來?就算與劉叔南在一起,就算知道他依然心思不定,與別人藕斷絲連……我難道沒有認真計劃過與他的未來嗎?我得到的是什麼回報?

他尊重過我嗎?他感激過嗎?到最後還說是壓力太大,他還沒有準備要定下來……」

華寧不說話,只是沈著一張俏臉看著略為失控的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股委屈在胸口翻湧,不能自已。

「讓我去吧。跟何志武在一起,至少我覺得他是有誠意的。也許妳不相信,也許又是我一廂情願。不過,就算沒有未來,我也曾經很快樂過。也許以後我真的會後悔。但,若不跟他在一起,我現在就會開始後悔。」

我們都靜了下來。華寧輕輕搖晃酒杯,杯裡寶石紅的酒液閃爍著透明的光芒。牆上的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偶爾外面有車聲經過。

好靜的夜。

「妳愛上他了。」華寧安靜地下了結論。

「我想是吧。」我淡然接口。「不過也可能是愛上了戀愛的感覺,而他正好是那個對象。」

「不,妳不是那樣的人。」華寧不由分說地肯定。「我只希望,何志武也一樣愛妳,能像我所期盼的那樣對妳:專心,誠懇,全心全意。」

「這難道不是我應得的嗎?我是這樣對待我所愛的人呀。」我的眼眶在發熱。

還沒等我掉下淚來,華寧居然先哭了。她抽過面紙,略略哽咽著:「劉叔南……真是個混蛋!」

「別罵他了,他只是個性上有弱點,無時無刻都需要有伴侶在他身邊……」

「不!這我不管,我生氣的是,他狠狠破壞了妳我對愛情的信任度!」華寧紅著鼻子,氣憤地控訴:「跟他分手之後,妳視感情如洪水猛獸,連我也開始質疑身邊男伴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變了心,或是露出我一直不知道的本性……這,難道不該恨劉叔南嗎?」

「所以妳該為我高興呀,華寧,我終於又願意相信一個男人了。」我苦笑。

「我希望我也能相信他。我希望他值得我們相信。」華寧吸著鼻子,輕輕說。

40

工作還是忙,問卷還在設計階段,訪談時間也還沒排……看樣子中秋節也要加班,大概也是不會回家了。

家?我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母親過世後,只剩下父親一個人。照理說我更應該常常回家去陪伴孤單的父親的,但我沒有。為什麼?我只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的母親是個傳統家庭裡長大的女子。相親後嫁給父親,獲得不少豔羨。丈夫是個醫生,不煙不酒,斯文沈默,堪稱標準丈夫。

但是,他們之間的共通話題很少,都是些生活瑣事,或完全圍繞在我身上。功課好不好?有沒有練琴?下禮拜運動會……如此這般。

在我家裡,好像有三個獨立的宇宙在運行,互相沒有交集。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沈默。

一對平凡夫妻,可是,他們都沒有快樂過啊。

母親在我十七歲時患病,肝硬化。在她臥病期間,父親盡其所能地照顧她。縮短看診時間,還多聘了一位醫師來分擔工作,以便專心照料母親。點滴都是他親手打的,完全不假手護士。他甚至還嘗試了舅舅堅持,而他一向痛恨的中醫療法,針灸,漢藥,氣功……卻是樣樣無效,我們只能眼看著母親的病況一天天加重。

「小怡。」媽媽枯瘦的手握著我的。那時,她已經進入末期,整個人脫了形,眼神昏濁而呆滯。她努力地要看清楚我。「妳今年二十歲了。」

「二十一。」我輕輕撥開她額前的髮。以前,媽媽是個鄰里公認的美女。現在她的神色憔悴,骨瘦如柴,講話聲音也不再輕柔溫和,身體已經發出重病的異味。我的眼淚總是不由自主的滴在她枯槁的手臂上。

「小怡,媽媽的病……」媽媽輕輕地說著。「拖了三四年……」

「媽!」我伏在她床邊,掩飾我奔流而下的淚。「爸爸是好醫生,他會醫好妳的。」

「是啊,妳爸爸是個好醫生。在相親前,大家都說,妳爸爸是最斯文的讀書人,最和氣的年輕醫生。結婚的時候,大家都說我命好,嫁到這樣一個有才情的好丈夫……」媽媽微閉上眼,嘴角有微微的笑,似乎在回憶初識時的甜蜜。「他懂那麼多,每天都在看書,看的都是我不認識的洋文……我不敢吵他,每晚都是自己先睡著了,半夜起來,他還是在看書……」

「媽,妳不要說這麼多話,睡一下好不好?」我哽咽著,握著母親微顫的手。

之後,母親病情急轉直下。我永遠記得,半夜被父親叫醒的時候,他黯啞的嗓音:「小怡,妳來。」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父親來到病房。裡面燈火通明,護士扶著劇烈咳嗽的母親,手上還捧著臉盆,用來接住嘔出的大量血塊。

「爸爸?」我還沒有完全清醒,只是迷惘地看著這如惡夢一般的場景。

「告訴她妳會乖,妳會聽話,讓她放心。不要哭,只要好好地說。」父親拉著我的手,帶我到床前。他的聲音顫抖著,不復往日的平靜。

我聽見自己依照父親的話在覆述,腦筋卻一片空白。

「媽媽,我會乖,我會聽話,我會快樂,妳不要掛念……」

母親劇烈顫抖的身軀略微平靜,她艱難地看我一眼,又看了握住她另一手的父親一眼。隨即又驚天動地的咳著,嘔著。

「芬,妳放心吧,我會照顧小怡的。」父親緊握著母親的手,堅定地說。母親痛苦地躺在床榻喘息著,眼角有淚慢慢地流下。她的喘息漸漸轉弱,最後,終於平靜了下來。

當我以為情況暫時算是穩定時,我抬起迷濛的眼看對面的父親,卻看到父親把媽媽的手偎在他臉頰,眼淚如斷了線般地湧出。我甚至聽見他的嗚咽聲。

於是我知道,我從此失去了母親。那年,我二十一歲,大二。

我一直希望有機會可以問媽媽:「妳後悔過嗎?」


回到學校後,我臂上的一小塊黑紗,讓同學師長們合理化我的沈默與封閉。在校園裡穿梭,一切喜怒哀樂,都像是隔著一層膜般,與我無關。杜鵑花開得再美再燦爛,校園裡情侶如何如膠似漆,我都視而不見。每天就是上課,下課,回宿舍,做功課,睡覺,日復一日。

而華寧,我當時的室友,以她的全心關懷照顧我,拉著我去參加活動,強迫我跟她去看電影,打網球,逛街。甚至在寒暑假把我拖到她家去長住,讓和她一樣熱情好心的媽媽也加入照顧我的行列。

說穿了,不願回家,是因為家裡沈默的氣氛令人窒息。所以我只是固定每禮拜打電話。問候父親身體可好,天氣如何。爸爸會問我錢夠不夠用,工作順不順利。然後,父女倆都會陷入沈默。

但如果是家裡幫傭煮飯的陳媽媽,或是護士小姐接的,就可以順利無礙地聊上一堆。「小怡,妳又好久沒回家了,醫生每天都在看月曆,問我們什麼時候中秋節……」「妳大舅的孫子會走了,那天帶來診所,啊!真的好可愛!妳呀,什麼時候也結婚生個娃娃,給我們玩?」

我總是笑著,輕鬆地應對,聽著她們絮絮叨叨閒話家常。覺得這樣的氣氛,才是令人眷戀的溫暖。

以後,我會不會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呢?

41

雖然因為何志武的詢問催促,我開始認真計劃中秋節回家一趟,和爸爸去掃墓,可是工作還是極忙,沒有辦法,拿人錢財,就得為人賣命。中秋節前一個禮拜,我拿著排得滿滿的行事曆,皺眉頭。

「這哪有可能做得完?」我不滿地咕噥著。「為什麼晶美的第二次訪談又改到下禮拜五?問卷都還沒修!」

「沈姐,晶美每次都這樣臨時調時間,很麻煩耶!」手底下的菜鳥小朋友哀怨程度不下於我。「禮拜五弄完都幾點了,禮拜六還要跟聯華做結果報告,中秋節是禮拜四,又放假,怎麼辦?」

我簡直想把頭割下來放在桌上,對客戶說:要命一條!

「聯華那邊你們不必管了,我來弄。」我嘆氣,交代著他們。

「你們專心弄晶美訪談的東西。就這樣吧。」

「沈姐……」菜鳥小朋友散會時還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那妳中秋節一定要加班了,這樣怎麼回家?」

「沒關係,我再看看吧。」我無奈地說著。誰叫我薪水拿得比他們多一倍呢?

回到辦公室,我看著案頭堆積的文件,忍不住又嘆口氣。窗外的太陽已經減低了威力,黃昏時分,出外覓食的倦鳥也該歸巢了,而出外工作的可憐上班族卻還不能回家,因為她要加班。

門口一個修長的身影倚在門邊,是另一個可憐人,考生。

「嗨,等很久了嗎?」我累得慘慘地對他一笑。何志武好像也蠻累的,卻依然是帥氣逼人。唉。上帝不公平。他戴著方框眼鏡,簡單的POLO衫,牛仔褲像是那一千零一條洗得泛白的,不過,讓他的腿看起來相當修長。

「沒有,我也剛到。」他依然保持原姿勢,微笑的眼睛看著我。「吃飯去?」

我點點頭,稍微收拾一下桌面,與他一起走出公司。經過小妹的位置時,還特別找了她一下,提供她要求的福利。不過她已經下班了。明天一定又被她埋怨到翻過去。這怎麼能怪我?小妹現在開學了,要上夜間部的課,得比較早下班,而何志武都是五點半過後才會出現。

在電梯裡,何志武問:「今天又要加班?」

「當然呀。」我頹然說。「事情好多,我都不知道下禮拜能不能走得掉,回家過中秋節…看來蠻不樂觀的。」

「加油。」何志武沒多說,只是伸臂把我攬在懷裡,順勢吻了一下我的頭髮。

「嗯,謝謝。」我偎在他寬厚的胸膛上輕輕吁了口氣,放鬆不少。

走出電梯,他放開我,我們並肩走出大樓門廳,正要轉個彎去慣常吃飯的小餐廳時,何志武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抬頭問他。

他指指馬路對面。

我順著方向看過去,是一身水藍色長洋裝,正等著過馬路的華寧。顯然是來找我的。我們站定等她。待她走到附近,才開口叫她。

「你們……要去吃飯?」華寧無所謂地說:「那沒關係,我就先走好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已經聽到何志武在說:「一起去吃吧!」

華寧看他一眼,又看我一眼。我祈求地點點頭。

「OK。」華寧考慮了一下,聳聳肩。

42

我們走進就在附近的小餐館,坐定點菜。華寧開口:「我媽要我問妳,中秋節回不回家?要不要去我家?」

「不知道。我是應該回家一趟,可是今天排了一下,工作好多,搞不好還是要加班。」我苦哈哈地說。

「這麼慘啊?」華寧也皺眉。

「華寧家在桃園?」何志武常聽我絮絮叨叨談華寧,已經很熟悉了。

「是的。」

「我當兵在林口附近。」

「真的?我家就住林口呀。你是在那個憲兵隊嗎?」

他們兩位居然聊了起來。我在一旁微笑。這是好現象,華寧不想理人時,你拿老虎鉗都扳不開她大小姐的金口。看劉叔南就知道了。以前跟劉叔南在一起時,華寧偶爾被我拖去三個人一起吃飯,總是心不甘情不願,給我當個酷妹,害得劉叔南覺得他一向健談的形象在華寧面前大大受挫。

「冰山美人。」劉叔南對華寧的評語。

「草包。」華寧對劉叔南的評語。

不過此刻看起來面前兩人聊得頗為投機。怪了,我又不是安排此二人相親,幹嘛這樣喜孜孜的?

應該是因為覺得安慰吧。之前華寧不贊成的態度,最近好轉許多,我決定讓她自己多看看何志武,自己去判斷。我不想再犯以前的錯誤。

我們點的餐上來了。我照例一面吃一面觀望華寧的菜。她點的是蒜茸沙朗燒烤,香氣四溢,比起我的焗海鮮飯和何志武的通心麵看起來美味許多。華寧嘆口氣。

「真受不了妳。」她搖頭,一面切了一塊送到我盤子裡,讓我嚐嚐。我開心地道謝,一口囫圇吞下。「何志武,你要不要試試?」

「不必了,謝謝,我不吃牛肉。」何志武客氣地說。

「為什麼?」華寧立刻追問。連帶的,連我也一愣,對呀,為什麼?我從來沒注意到這件事。

「因為我前輩子是牛。」何志武一本正經地說。

華寧與我都愣愣地看著他。這個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前輩子是牛,所以呢?」華寧懷疑地追問。

「所以不能吃,免得下輩子又變回去當牛。」

這……扯得也更遠了吧?

「你在耍我們?」華寧瞇著眼睛,不相信地問。「真的不吃嗎?」

「真的。」他在忍笑。我用手肘撞他一下,要他克制點。他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彎彎的。

「喂,不要耍寶!說吧,為什麼?」華寧沒好氣。

「聽說吃牛肉,考運會比較不好。」何志武微笑著說出真正原因。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吃素好了?」華寧建議。

「不行。」他還是微笑,看著我。「吃素……不方便。」

「為什麼?」這次換我問。

「吃素還要另外準備,比較麻煩。」他遲疑一下。「而且……中怡也不喜歡素菜,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我大吃一驚。

「每次跟妳吃飯,青菜或豆類妳都不太碰。」何志武輕描淡寫地說。

我是真的很吃驚,和他認識到現在,他忙我也忙,見面時間不能算多,可是這樣的小事,他注意到了。

不知為何,這樣一件小事讓我的鼻樑有點發痠。我忙忙掩飾地低下頭。

「我去洗個手。」我逃離現場。在洗手間洗了把臉,方才鎮定下來。

回餐桌時,華寧不知在跟何志武說些什麼,臉色蠻慎重的。何志武還是輕笑,一面點著頭。

「在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在教訓他,以後不准耍我們這些老女人。」華寧說。

43

中秋節,月圓人團圓,而我果然因為工作做不完,沒辦法回家。華寧離開前還叮嚀,如果可以,去一趟桃園吃頓飯,也只要兩三個小時。

「不好意思啦。」我說。「而且每次去妳家都會不想走。」

「隨妳吧,自己要記得吃東西。或是找何志武帶東西給妳吃。」她建議。

我傻笑。「我不要他帶東西給我吃,我要妳帶紀媽媽煮的東西給我吃。不要忘記那個珍珠丸子,鳳腿,還有鮮蝦餛飩……」

「夠了沒?妳點菜啊?」

掛了電話,偌大的公司只剩下我一個人。明天放假,今天下午以後大家都陸陸續續走人了,最後一個和我一起加班的劉副理也在半個小時前離開公司。還是太座親自到公司來押人的,否則他的工作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告一段落。

其實真的不能怪我升職升得快,我心無旁騖地奮鬥了這幾年,總該有點回報吧?去年過年我可是忙到除夕前一天,也就是俗稱的小年夜晚上,才離開公司的。大年初三,要睏到飽的新年假期,我就來公司囉。

正在把修改過的問卷重新整理時,案頭電話又響。

「小怡?」是爸爸。他講話總是慢條斯理的。「我剛剛打去妳住處,妳還沒回去。」

「對啊,還在趕一點工作。」

拿著話筒,雙方都沈默了一下。

「爸沒有要過去阿公家?」

「等一下會去吧。剛剛妳大舅還打電話來,問妳到家沒有。」

爸爸淡淡地說。

「工作實在走不開……」我有點心虛,父親是醫生,要論忙他應該是比我忙的,我也不是在做什麼救國救民的大事業,卻一付天下第一大忙人的口吻。

「沒關係,我待會過去,會跟他們說。」

「診所明天也放假吧?」我隨口問。「爸要在家休息?」

「嗯,大概去一下妳媽媽那裡,然後就會在家。」爸爸依然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妳還是要加班?錢夠不夠用?不夠要講,知道嗎?」

「我知道。謝謝爸爸。」

不知為何,跟父親講過話很久之後,一股悶悶的情緒始終充斥心頭,揮之不去。尤其是想像父親一個人提著鮮花水果去母親墳前,灑掃祭拜的樣子,他瘦削而略彎的脊背,灰白的髮,端靜落寞的神色……

老實說,母親過世後,想幫父親牽紅線的人不在少數,而父親的態度總是搖搖頭,什麼也不說地婉拒。沒有很強硬地表態,也從沒有答應過任何介紹,就連安排吃個飯認識一下,也不肯。我們父女倆根本沒有正式談過這件事。爸爸沒有意願,後來確實讓牽紅線的熱潮冷卻了下來,但三不五時,一有適合的對象出現,親友們還是會自告奮勇地跑來報個訊,探探口風。

這幾年來,父親始終沒有改變過態度。我不是非常瞭解。

為了什麼嗎?真是因為我的關係?又不像。我雖不是那種很開放很新潮的女兒,會鼓勵父親追求第二春的,但也不會大哭大鬧不准爸爸娶後母,畢竟我都這麼大了,不是十二三歲還害怕後母虐待的小女生。

那,難道是因為母親嗎?我就更不懂了。我不覺得他們之間有那樣強烈的,可以生死相許的愛情。

不懂。我不明白。

這些年來,母親的鬱鬱寡歡,我下意識地怪在父親身上。那父親的抑鬱呢?可以去怪誰?硬生生把混亂的思緒給推到一邊,我強打精神把該處理的文件整理妥當,一面做,一面慢慢感覺自己的頭,太陽穴附近開始緩緩地疼起來。

44

疼痛越來越猛烈,好像有鋸子在來回鋸著我的腦。到後來,不得不將工作草草告一段落,逃回家去休息。說是回家,其實也已經十點多了。

我猜我是心情煩悶,又無處發洩,只好頭疼。心因性的毛病。

回到住處,在冰箱裡翻找半天,只找到最後一盒紀媽媽的愛心,偏偏又是我不怎麼欣賞的苦瓜煮小排骨。這一定是華寧忘記了一起丟給我的。可是現下沒有別的好吃,只好將就一番。

草草吃過飯,頭還是痛,現在加上苦瓜的苦味在嘴裡縈繞不去,更加雪上加霜。我找不到止痛藥,考慮片刻,拿出紅酒來倒了一杯。

一向討厭自己一個人喝酒,因為會回憶起母親獨坐小酌的畫面。不過今天實在有點想喝。兩口下去,喉頭的苦澀感更重了。

「搞什麼呀?這麼貴的酒,還這麼難喝?」我看著酒瓶上的標籤發呆。這酒是以前華寧的某位裙下之臣送的。一送就送了半打,華寧賞給我兩罐。每次不是她在我這邊喝,就是我在她那邊喝。奇怪,以前喝的時候,不覺得有這麼苦澀呀?

這應該也算是喝悶酒吧?

喝著喝著,牆上對講機響了。略有酒意的我突然回神,連忙跌跌撞撞地過去接。

「中怡?」果然是他。不過,這麼晚了,他怎麼還跑來?「我帶了一點東西給妳吃。要不要下來拿?」

「你上來吧。」我說。我這個樣子,可能會睡倒在電梯裡。

「我早點打過電話,妳不在家,也不在公司。」何志武提著保溫盒,一進來發現開了門便順勢癱坐在門邊的我,大吃一驚。「中怡?妳怎麼了?不舒服?」

「還好,頭很痛,喝了一點酒。」我儘量冷靜地說,雖然頭痛劇烈,加上酒意,真是說不出來的怪異。

「頭痛?有止痛藥嗎?」他擔心地說,一面扶起我到沙發上坐。「沒有的話,我去幫妳買?」

「不必了,現在沒有藥房還開門的。」我虛弱地說。

「怎麼不打個電話給我呢?」他略帶責備地問。一面把帶來的食物先放好,去浴室擰了一把溼毛巾,幫我擦了擦臉。因為酒意而灼熱的臉蛋碰到冰涼的溼毛巾,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怎麼了?想家嗎?怎麼一個人喝酒?」他溫和地挨著我坐下,輕輕地擁我入懷:「說給我聽,也許會感覺好一點?」

我在他溫柔的懷抱裡搖頭。

「不想說?也沒關係。」他還是一樣溫和,不急不徐地說著。

他修長的手指撫上我的頸項,幫我按摩痠軟的後腦勺,往上移到太陽穴,小心地按揉著。「放鬆,妳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會好很多囉。我還帶了兩個月餅來,蓮蓉跟棗泥的。應景吃一下吧。」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埋首他胸口,悶悶地問。

他只是輕笑。

「你愛我嗎?」我掙脫他的懷抱,撐起上身,看著他的眼睛。

趁著酒意,我問了平時不會敢問的問題。

他只是一愣,隨即微笑,沒有回答。

他沒有回答。

45

「為什麼不回答?」我的鼻子又發痠了,不知為何,眼淚衝進眼眶。「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別人?不是華寧?不是去咖啡店找你的那些女孩子?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還是微笑,居然有點臉紅。

「是不是有愛情,在一起就會幸福?會有好的結果?」我繼續問,眼淚已經滑落臉頰。「我喜歡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這是不是愛?如果有一天,我們都後悔了,怎麼辦?」

我知道自己亂七八糟地在問著莫明奇妙,顛三倒四的問題,可是酒精讓我醺然,也大膽了。我不顧一切地開始胡扯。

「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那是不是愛?你是不是愛我?我們在一起,會快樂嗎?我比你大四歲,怎麼辦?以後你會後悔跟一個老女人在一起嗎?萬一有更年輕更好的對象在你面前出現,怎麼辦?」

「噓,噓。」他一直是微笑著,安撫著我。我的眼淚像扭開水龍頭一般泉湧而出,止都止不住。

重新把我擁入懷中,我在他胸膛哽咽,一遍遍訴說斷斷續續的句子。

「他們都沒有快樂過……」我嗚咽著,把心裡的苦悶通通一股腦地吐出來:「我看到媽媽拿著酒杯,看起來好寂寞,她總是偷偷喝酒解悶……我怕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樣,只是苦苦等待丈夫回來,然而他們在一起,也沒有開心過。如果婚姻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維持?我不懂……」

這是我成年之後唯一一次這樣失態和崩潰吧。我哭著,說著,把他的襯衫團皺得一塌糊塗。而他一直是溫柔諦聽,輕輕拍撫著我的背,像在安撫一個小孩子。到後來我還吐了一場,把胃都翻了過來,大嘔特嘔,所有胃裡的東西都給清倉出來,投奔浴室的馬桶去了。好不容易漱過口又刷了牙,用熱水洗臉,才弄得清爽些。何志武一面照料我,還一面燒了水泡茶,待我坐回沙發上,手捧一杯熱騰騰的花茶時,困擾我整晚的頭痛,居然不藥而癒了。

神奇,我模糊地想著。

「這茶是康福茶,有舒緩作用,妳喝了不會睡不好。」何志武看著我喝,體貼地解釋。

我點頭,有點不好意思。今晚真是大失常,又哭又鬧的,還吐了。他看著我的眼神依然那麼溫柔,我感覺臉有點熱烘烘的。現在的我一定很醜,眼睛腫鼻子紅的,唉。酒品不好,真是丟人現眼。「別看吧,我現在一定很醜。」我掩飾著尷尬,別過頭把茶杯放在桌上。

「不會。」他探身過來,在我頰上輕輕一吻。

不知道是因為剛剛一頓情緒發洩的的緣故,還是因為酒的關係,也有可能是那康福茶有神效,我居然渴睡起來。在何志武的懷裡,我險險睡了過去。

「中怡?」我聽見他在喚我,不過我只是抬眼惺忪地看著他。

他的手握住我的,輕輕地摩挲著。

他牽著我進房間,讓我躺好,蓋好薄被,把空調設定了適當溫度,關燈。

「晚安。」他在我的額上一吻,輕手輕腳的離去。

我已經很久沒有覺得這麼放鬆過。幾乎是同時,就跌入了夢鄉。

我夢見了母親,不過,夢境內容已經不復記憶。只依稀有印象,她還沒有生病,圓圓的臉蛋,好像滿月一般美麗而端莊。

46

隔天是中秋節假日,我還是要去公司。不過一早起來,就覺得頭有點重,本來以為是宿醉,可是到中午,發現自己微微發著燒。頭重腳輕,還打了好幾個噴嚏。

完蛋,我感冒了。

擔心的反而不是自己,而是何志武。要是被我傳染了感冒,那我就罪過了。他現在可是接近考期的考生,開不得玩笑的。

還是撐著把公事處理完,晚上八點多回到家,沒多久,華寧就帶著糧食來了。我正含著口溫計,一面在廚房餐桌上,用手提電腦分析資料。

「哪!珍珠丸子,一共十個。鳳腿我媽這次沒做。餛飩在這個盒子裡,有三十個。對了!我媽這次還做了香菇雞,妳上次說過好吃的。」華寧一樣樣拿出來擺進冰箱,一面講解給我聽。「咦?這冰箱裡有吃的,哪兒來的?妳去買的嗎?妳還會買月餅啊?」

「昨天何志武帶來的。」我含著口溫計,講話口齒不清。

「幹嘛?妳生病啦?」華寧倒了杯果汁喝,在我對面坐下。

「有點像。」我頭也不抬,把口溫計拿出來,皺眉:「三十八度?我好像有點發燒了耶。」

「廢話,三十八度叫好像有點發燒?誰老爸是醫生啊?」

她沒好氣,一面去櫃子裡找藥:「妳感冒藥放哪裡?」

「在那個抽屜上面……對,就妳面前那個。」

她逼著我把藥吃下去,沒多久,藥效發作,害我本來就漲漲的頭越發昏沈,差點要趴在桌上打電腦。

「妳別賣命好不好?明天再做吧。」華寧要過來關我的電腦。我忙忙推開她。

「好啦!再給我……十分鐘。」

我被趕上床時也才十點不到,華寧看到她分株給我的室內 ,十分不滿,嘀咕著去幫它們澆水,摘枯葉,整理造型。在我家裡忙得團團轉。

我睡著了。

過沒多久,被外面的聲響吵醒。看看鐘,我也才睡了半小時。因為還迷迷糊糊,所以繼續窩在床上。房間的門沒關緊,我可以聽見外面漏進來的聲音。是何志武來了。華寧正在跟他講話。

「中怡在生病?」何志武問。

「發燒了,大概是感冒。剛吃過藥,跑去躺著就睡著了。」華寧問他:「你昨天有過來?要不要吃我媽做的珍珠丸子?中怡很愛吃喔。」

何志武答應了,於是聽見華寧在嗶嗶波波用微波爐。何志武繼續問:「嚴不嚴重?我昨天來的時候,中怡情緒蠻不穩定的。」

「不穩定?」華寧的口吻非常驚訝。

「大概是工作壓力大,又想家吧。」何志武說。

「其實中怡家裡只剩她爸爸,他們好像也不是非常親近……」華寧遲疑。

「我倒不這樣覺得。我感覺中怡是蠻想回家的,只是在壓抑。」

聽到這樣的話,我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

小廚房裡有一段沈默。大概是何志武在品嚐我心愛的珍珠丸子。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一陣靜默中,華寧突然開口。

「請問。」

「你怎麼會想要追中怡?」看吧,又不是只有我有這個疑問。

何志武沒回答。我在心裡想像他微笑的模樣。

「因為她漂亮?還是只是無聊,剛好遇到中怡?」我就說嘛,華寧問問題,從來不是好相與的。

又是一段沈默。

47

「妳知道,中怡的特色……就是淡淡的,很安靜。可是,有一股特殊的氣質。偶然妳會看她露出一點點茫然的神色時,就好像可以聽見無聲的呼喊:請注意我。請幫助我。我忘記了回家的路。」何志武緩緩地開口。

「但是,」停了片刻,他繼續:「中怡把這個方面隱藏得很好,不管是刻意與否。她總是努力要照顧好自己,努力把其實很纖細的心包裹起來,努力讓自己變成個理性的人,甚至在感情上有點鈍感的樣子。我覺得她不是的。她只是在努力。」

「嗯……」華寧同意著。

「所以她偶然不經意時流露的無助,就讓人特別心疼。在馬口鐵,她還沒認識我以前,我已經注意她好一陣子了。那時我在店裡看過她兩三次,她每次來,都在窗口的位置。看書,看文件,都很專心。可是,有時候她看著窗外沈思時,我居然莫明地心疼起來……」

我起身去洗手間找面紙,用來阻擋我來勢洶洶的眼淚與鼻涕。奇怪,這幾天是怎麼回事?眼淚比過去八九年來流得都多。感情怎麼突然變得這般脆弱而易感?

坐在浴缸邊,我擰了把熱毛巾,把臉埋在裡面,舒緩我發酸的眼眶和塞住的鼻子。好半晌,才慢慢平靜下來。

從來不曾想像到,會有一個男生這樣細膩而貼心地觀察我,了解我,沒有甜膩的相處,沒有肉慾的佔有。他雖然年紀比我小,但對愛情的成熟度,卻遠在我之上。在感情的敏感度上,我是不及他的。

從房間出來,斜對面就是廚房。何志武與華寧都坐在小餐桌前。我剛把房間木門推開,華寧的嗓音鑽進我耳裡,一絲難得的正經又讓我駐足:「怪我講話太直接也好,難聽也好,但我還是要說,也許你交女朋友是所向無敵,一個換過一個沒錯。不過,中怡不是那樣的人。她是很單純、很……」

「我交過好幾個女朋友,所以,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該怎麼做。」很少聽見何志武這樣迅速的反駁。

「好吧,讓我把話說完。她不是那種隨意玩玩,遊戲人間的類型。如果你不是認真的,請你立刻回頭,找別的女孩陪你玩去。」華寧口氣很平靜,但是很有力:「只要敢讓她受到一點傷害,我不會原諒你。」

何志武沈默了幾秒鐘。

「我是認真的。」他安靜地說。

他聲音裡的堅定,不知為何,讓我已經發痠的鼻頭更加雪上加霜。眼淚,居然再度衝進我的眼眶,緩緩滾落臉頰。

華寧與何志武對望片刻。華寧詭異地笑了起來。

「呵呵!我剛剛錄了音,你別想反悔了。」華寧正經的時間已經過去,她拍拍放在桌邊的皮包,得意洋洋:「看到沒有,這是最新型的錄音設備。長得像皮包,其實是錄音機喔。你說出來的話,一字不漏地在這裡面!」

何志武笑。

「不,我不會反悔。」他篤定地說,一面開始收拾桌上剛吃過的杯碗,拿到流理台旁水槽沖洗。

我悄悄離開門邊,在房間裡,坐在床沿,讓眼淚決堤而出。幾個深呼吸後,還是無法恢復正常。正在拚命收淚時,華寧進來尋我。

「妳…怎麼了?」看我坐在黑暗裡,手上握著小毛巾,眼眶鼻頭都紅紅的,她吃了一驚。

「感冒,我拚命流鼻水。起來擤鼻涕。」我隨口編個理由。

華寧沒多說,只是拍拍我的臉頰。

「小武是個好男孩。」她出去了。

48

對我們上班族來說,日子一天天過去,是沒有什麼特殊感覺的,除非有案子要交,或是有什麼假期可放。台灣又是寶島,好像只有「熱」,「很熱」,「還好」這三種季節。中秋過後,太陽漸漸喪失全副馬力,早晚也涼快多了。在一個個案子,訪談,問卷,報告中間,時間緩緩在流動。

不過對考生來說,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十一,十二月各有一個大考試的何志武,每天讀書讀得天昏地暗,偶爾出來吃個飯,也是一臉惺忪的神態。

「真的有這麼競爭呀?」華寧一次忍不住問。

「嗯。」他點點頭。

「聽說有五千多人報考,司法官只取一百二十個出頭,律師多一點,兩百多個。」我很專業地報數。

「聽起來很慘。」華寧同情地評論。「拚過大學聯考,沒想到畢業後還要繼續考考考,研究所,高考,執照……競爭一次比一次激烈。真辛苦。」

「對呀,以後看到律師司法官要更加尊敬。」我笑。

何志武英俊的臉上也漾開了笑意,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

「小武,你沒問題的啦,都還有餘力追女生,想必是很有把握吧。」華寧取笑何志武。他的臉居然微微泛紅。

「哪裡,妳太看得起我了。」他還是反攻回去。

「要考上哦,不然以後怎麼養活中怡?」

「我幹嘛要人家養?」我莫名其妙。

「這妳就不懂了。我是在激勵『人家』嘛!」華寧壞壞的笑著,眼睛瞄瞄有點不好意思的何志武。「更何況,妳吃那麼多,不好養啊。」

「我會盡力。」他淡淡地說,讓我的臉也微微發熱起來。

拜何志武準備考試,不能分心之故,我還是常常在騷擾華寧。華寧大嘆男友無用論,有了男友還是一樣跟死黨窮泡,不但沒前途,還拖累死黨。

「我拖累妳什麼?」我詫異。「每次相親還不是我去解救妳?」

「妳還敢說?」癱在沙發上,華寧一面敷臉,一面瞪我一眼。「我媽認識的那位媒人阿姨,幫妳千挑萬選了個好上加好,好得令妳耳目一新的對象,結果害我得去幫妳婉拒!」

「既然這麼好,那讓妳去相吧。」我坐在地毯上,享用今年最後一批的黑珍珠蓮霧。好甜。這是外公送到家裡,再由父親寄到台北來的。我當然要回饋我偉大的食物傳送者紀華寧小姐了。

「這次這位聽說個性比較溫文儒雅,我媽覺得跟我不搭,跟妳比較搭。」華寧不在乎地說。「好像我天生是個母夜叉,太溫和的男生就註定被我欺負一樣。」

「知女莫若母。」我嘴裡塞滿蓮霧,咕嚕著說。

「沈小姐,請問妳剛剛說什麼?」華寧的臉上塗滿暗綠色的火山泥面膜,加上她那雙一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在瞪著我,實在相當可怕。

「有嗎?我剛剛沒說話吧?」我跟她推託。

「真是近朱者赤,妳那嘻皮笑臉樣跟小武真像。」

「真的嗎?哈哈。」被華寧這樣說,感覺一股暖流流過心頭,我忍不住笑開了,莫名地覺得很高興。

華寧嘆氣。「不要一臉幸福好不好?看了讓我很心酸耶,我相親都快要突破二十次了,為什麼還是沒消沒息?唉。」長吁短嘆。

「妳太挑了啦。」我隨口說說,把公司打工小妹的話複述一次。

49

「還好吧!有基本的要求,難道算過分嗎?我也只想要個有適當學歷,正當職業,最好是專業人士,可以養活自己的,有擔當的男人。長相不能花俏,端正就可以。言語不要太無味,花言巧語的絕對不要。內涵多少要有一點,不能是個被寵壞的二世祖、公子哥兒或沒見過世面,除了讀書不會別樣的書呆子。這樣而已嘛!妳說,我的要求過分嗎?」秋瑾轉世的紀華寧女士慷慨激揚的申論著。

「蠻過分的。」我中肯地說。雖然我死黨的條件配這樣的男人綽綽有餘,我還是不覺得這樣的男人會從天上掉下來跟她相親。「條件人人會開,到時候妳遇到了命中的混世魔王,愛上了,草包妳也去嫁。」

「妳以為人人都像妳,會被劉叔南那種草包矇騙嗎?」

又來了!我呻吟著。「妳要把我笑到死才甘願嗎?」

「這是目前的計劃,沒錯。」她瞪我一眼。「妳是運氣好,遇到小武這個特例。老實說,我還是覺得小武長得太花俏,妳要注意一點。」

「妳有被害妄想症。」我聳聳肩。「何況,經過以前的事情,我已經學乖了。借用鄧小平同志的話,天要下雨,男人要變心,由他吧。妳就算綁著他也沒用。心是綁不住的。還是自己抱著平常心面對,比較實際。」

「鄧小平是這樣講的嗎?」華寧怪異地看著我。

「這不是重點吧?」我真是敗給她了。

「我會遇到怎樣的人呢?還是真的會嫁不出去,孤獨終老?」華寧平躺在沙發上,瞪著天花板,慢吞吞地問著。真難想像,大學時多少人拜倒在她裙下,一直到現在,仍有不少追求者,路上搭訕的還不算呢!她居然會擔心自己嫁不出去。

「妳擔心啥?要嫁還不容易?那個上次相過親的王醫師不是天天打電話給妳?還有妳公司的某青年才俊會計師,不是三天兩頭約妳吃飯嗎?更不要提那等待妳多時的某同學……」我一一列表提醒她。

「那些,我都沒感覺啊。」她揮揮手,一派瀟灑。千山她獨行,不必相送。我親眼見過愛花如命的華寧,珍惜呵護那一大束痴心追求者獻上的香檳玫瑰,可是卡片隨手就連同包裝紙丟進了垃圾桶。問她是誰送的,她一臉茫然。

「我也真想看看,能讓妳定下來的,是怎樣的白馬王子?」我也有點困惑了。

「算了!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以後我老了,就去妳家借住,讓妳的小孩照顧他們的乾媽,呵呵!小武一定不敢不同意的。」

「誰說我一定會跟他……」我詫笑起來。

「不知道,就是有預感會是這樣。」華寧偏過頭看我。「難道妳還有什麼疑慮?」

「我覺得不到最後,誰也不能斷定什麼。」我淡淡地說。

「何況,我們之間的問題還是存在的。」

「什麼問題?」

「最基本的啊,我們年齡的差距……」

「又來了!」換成華寧呻吟。「妳看起來沒有比小武老啊!要是真的擔心,去剪頭髮嘛!剪成劉嘉玲或是袁詠儀那種小男生頭,保證看起來比小武更年輕。」

「外觀不是最重要的。」我停了一下。

「那不然是什麼?妳不是怕自己比他早死吧?」

50

「妳想,我的工作已經很穩定了,不管是職位還是薪水都好,都在一定的水準。換句話說,我的創業期大概已經過去。但是,志武的才剛剛要起步。他今年能不能考上,不到明年二三月放榜,沒有人知道。就算考上,還要受訓,還要分發……萬一沒上,要繼續準備,就又是一年的工夫了……」

「中怡,我不覺得妳是會介意這種薪水啊,職位等等東西的人。」華寧爬起來,有點困惑。

「我和妳,我們其實都不介意。」我看她一眼。認識這麼久了,她知道我不是在說假話。「不過,志武介不介意呢?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個執業大律師或名法官,但從他談話裡可以聽出來,他很重視他的工作。」

「所以?」

「所以,也許這幾年是他事業上衝刺的黃金期,我怕我的步調跟他無法配合,會拖累他。」我把頭埋在肘彎裡,有點像鴕鳥的姿勢。

華寧聽完,沒搭腔。她一骨碌從沙發爬起來,走開。

「去哪?憤而離席?」

「洗臉。」

她回來時,已經洗掉一臉墨綠色恐怖面膜,恢復本來白淨秀麗面目。臉上的表情是在深思。

「我也不知道。」華寧說。「妳得跟小武好好談談。」

「也許吧,不過等他考完再談比較好。」我嘆氣。「考上或沒考上,這個問題都是存在的。我不希望成為他的負擔。」

「他也不希望成為妳的負擔吧?」華寧過來搶了幾塊蓮霧,往嘴裡塞。

「我其實也很想多跟他在一起……」埋在臂彎裡,我有點悶悶地說著:「明知道他要考試,看他讀得那麼辛苦,也覺得不好意思吵他……可是,還是沒有辦法克制,要見他的面。華寧,我是不是很自私?萬一他考不上,我一定難辭其咎。」

「妳想太多了。戀愛本來就是很自私的,獨佔欲很強的一種感情。」她拍拍我的手臂。「別胡思亂想,反正等他考完之後,就可以天天黏在一起啦!到時候,就剩下我孤單一個人在這裡演張愛玲的怨女……」

我被她誇張的哀怨語氣給逗笑了。「不會的,我們還是可以一起鬼混啊。」

「拜託!我才沒那麼不識相,專門扮演討人嫌的電燈泡。」她吃著蓮霧,一面口齒不清地說。

「我總覺得,妳的白馬王子也快出現了。」不知為何,這樣的句子突然脫口而出。我有點驚訝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白馬王子?」華寧嗤之以鼻。「別人就算了,難道妳還不了解我?我最痛恨那種白馬王子、大眾情人型的草包,俗稱情聖……」

「看妳一開始痛批志武的樣子,我相信妳。」我伏在桌上,咕咕地笑起來。她打我一下。

「叛徒!還笑成這樣,羞羞臉。」她刮著臉取笑我,自己也笑了。

51

終於在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際,何志武考完了。

「不,不能說考『完』,要說考『過』了。」他開玩笑這樣糾正我。

「何故?」

「第一,還沒放榜,誰知道明年還要不要再考?所以不一定是考完呢。第二,考『過』了聽起來比較吉利。」

我也笑。「原來還有這些講究?」

「當然呀,學長他們常常耳提面命。」我們倆在東區的人潮裡,被人群推擠著。經過裝飾華麗的櫥窗,也經過一攤攤擺在地上的時髦衣物飾品攤販。東區是個很有趣的地方。當然,還有許多打扮花俏得令人耳目一新的酷哥辣妹。每次來東區,都有目不暇給的感覺。

他牢牢牽著我的手,緊得讓人覺得很安心,決不會走散。

我們一面走著,閃躲廊下的攤販,和週末傍晚出來逛街的人潮互相搏鬥,緩緩地前進。何志武不時回頭跟我說話,使得行進速度更慢了。有的時候遇到行人交通打死結,還得停下來等。

走走停停,到一個巷口,正在側身等待對面來人通過時,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一下何志武的肩:「小武!」

我們同時回頭看,是個女孩。

紅色的花格子毛衣,配上流行的鐵灰色長褲,女孩的頭髮到肩膀,吹整得十分俐落。額前沒有瀏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細細的秀眉,薄薄的唇,給我的第一眼印象就是,這女孩一定很聰明。

「凱君!」何志武也有點驚訝,不過顯然是熟人:「嗨,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久不見。考得怎樣?」

「還好,要到放榜才知道嘛。」何志武微笑,一面寒暄:「妳呢?怎麼樣?要出國沒有?」

「暑假看看吧。」女孩溜了我一眼。「這位是……」

「我女朋友,沈中怡。中怡,這是我大學同學,翁凱君。」

「妳好。」我說。

女孩似笑非笑地看看我,點了個頭。

很奇怪,就那一瞬間,我馬上領悟到,這兩個人絕對不只是大學同學那麼簡單。沒有什麼理由,直覺就是這樣。

「你們……來逛街?對了,你知道承安學長已經回來了嗎?」翁凱君跟何志武講話的時候,為了遷就他的高度,下巴微抬,看起來有一些些質問的感覺。嗯!原來念法律的女生是這樣子的。不過也可能是我以偏概全?

我逕自想著自己的事兒,沒認真聽他們的對話。直到何志武握著我的手輕輕搖了一搖,我才回神。「怎麼樣?」他輕輕的在問我。

「什麼?對不起。」我抱歉地問。

「沒關係,凱君想問妳一些出國唸書的事,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好嗎?」他溫和地問著。

「哦,當然可以呀!」我對翁凱君笑笑。

「我男朋友要七點才來,在這之前,先打擾你們一下囉!」翁凱君俏皮地說著。

52

我們還是照著原定計劃找到那家義大利麵餐廳,來這裡的原因是華寧鄭重推薦他們的手打冰淇淋,聽說是人間美味。因為才五點多,沒有用餐的人潮,否則看這少少幾張桌子,怕不兩三下就滿了。

「我先去打個電話。」翁凱君一坐下就先道歉,旋即起身去找電話。

「她……是不是七仙女之一?」我湊近正在研讀菜單的何志武身邊,神祕地問。


何志武沒抬頭,只是微笑。「妳說呢?」

「我覺得就是。」我照實回答。「她是你同學?考上律師沒?」

「她去年就考上了。」何志武放下菜單,帶著笑的眼睛看著我:「妳說對了,我跟她交往過。」

「多久?」

「一年多吧,大四那年開始,一直到我當兵。」

「為什麼分手?兵變?」

「可以算是。」

雖然之前說是要問問我有關出國唸書的事情,翁凱君打完電話回來,就開始與何志武敘起舊來了。從他們共同認識的老師,同學,一直聊到最近律師司法官考試的題型內容,無所不談。果然不出我所猜測,翁凱君是個相當聰明,反應極快的女孩。他們聊得很多,我則是無所謂地在一旁吃我的飯,偶爾客氣地微笑一下。

「……所以後來那個書卷七次郎學長真的什麼都沒考上,報應唷!」她格格地笑著,一面在敘述一位學長的悲慘事實。

「別這麼說,人家考上高考,已經很厲害了。」何志武也笑。

「哎呀,高考出來就只是個公務人員,也沒有正式牌照,一輩子吃公家飯,有什麼出息?工作沒有挑戰性,那乾脆隨便唸個系好了,何必那麼辛苦的考法律系來唸。」翁凱君嗤之以鼻地說。話音清脆俐落,擲地有聲。

像這樣的話題,我是真的無話可說,也插不進去。他們的世界曾經密密重疊,包括生活,包括朋友,包括專業。坐在他們中間,我居然有插入者的感覺。

「所以妳們心理系要考執照嗎?」話題突然轉到我身上,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要的,如果是臨床路線,或是輔導方面……」

「這樣啊?」她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我,我沒有忽略她眼中的那一絲傲氣。是呀,這樣的女孩,該算是天之驕子吧?書唸得好,長相也不壞,現在又考上人人稱羨的律師執照……

也許在旁人眼中,我與華寧也是這樣的形象。唉。

「妳不是要問出國的事?」何志武溫和地提醒。

「我其實都弄得差不多了,只剩幾間截止日晚一點的,還沒有寄完。唉!事務所受訓也真是忙,薪水才一點點,就得賣命,我以後又不在那家事務所工作,真是所為何來呀?」翁凱君抱怨著。「小武,你以後要去實習,記得不要去葉湧辛學長那裡。雖然名氣大,可是很吃人的!」

「考上再來擔心這些吧。」何志武還是微笑著,不以為意。

「你老是這樣慢條斯理的!我有遇到學弟,也是今年考的,到處在打聽事務所囉!」顯然翁凱君有些不以為然。我對何志武這樣步步為營的態度還算欣賞,只是,是不是在他們的環境,就得這樣積極爭取,才會有大出息呢?

「妳是去唸哪個學校呢?」翁凱君對我產生新的興趣。

我告訴她校名,換來一點尊敬。唉!誰說名氣不重要。

她看著我的眼神多了一兩分客氣,也許這是好事。

53

奇怪,為什麼有些人就是可以給人精明俐落的感覺呢?像我面前的翁凱君,我才認識她不到三小時,就可以感受到到她的光和熱,好像天生要站在聚光燈底下的態勢。這樣搶眼的女孩,在團體中一定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吧。

何志武反而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外表出色引人注目沒錯,不過個性比較溫文。話也不多。我真想知道,當初何志武是怎麼追到這樣一個強勢的女友的?下次有記得,一定要問問。

嗯,心頭突然冒起的酸意是什麼?我在吃醋嗎?好陌生的一種感覺。

「那妳剛去會不會很想家啊?」她俏皮地笑笑:「那時有沒有很多學長追妳?」

「想家是還好。」我微笑。想家?真的只是還好。「學長啊?沒注意,我出國前就有男朋友,算死會,學長沒有很殷勤。」

「妳那時有男朋友喔?」她驚呼,看了何志武一眼。「這樣就不會被照顧嗎?啊,那我要好好考慮了!哈哈!」

「考慮什麼?打算把簡哥丟掉?」何志武笑著問。簡哥,根據剛剛的聊天內容,我研判是翁凱君的現任男友,以前是高他們一屆的學長。

「對啊!反正我一出去就兩三年,這樣遠距離的感情,實在勞民傷財。」她低頭用叉子攪著麵條,吃得很少。神色黯淡。「其實我們一直有點問題……看看吧!現在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其實簡哥對妳蠻好的。他沒有打算出國嗎?」

「沒有,他的工作很穩定,又忙,我覺得他……」翁凱君無奈的說。「他很想結婚定下來,他家裡好像在催了。可是我想出國唸書,這已經計劃了很久。我有預感,我們會因為這樣分手。」

三個人都沈默了一會兒。

「我去看看冰淇淋,選口味。」我輕輕地說,起身往展示櫃走。

望著冰櫃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的,隱約看見一雙黑幢幢的眼睛,和淡紅色的唇。以前宿舍學姊說過,我與華寧就像兩種畫,華寧是油畫,我是水彩。比起華寧濃眉大眼,唇不點而朱的鮮麗,我就像加了許多水畫出的淡水彩,淺淺的,不太經意的。

何志武也給我這樣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樣,跟他在一起沒有壓力,也覺得很安心。可以不疾不徐地談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相處,而不必絞盡腦汁想花樣,想話題,想地方去……可是,這樣的感情,夠不夠呢?我們之間,會這樣一直平靜無波,安安穩穩下去嗎?萬一遇上了大風浪,怎麼辦?

我承認今天翁凱君的出現,給了我一些震撼。也許,我們這樣溫溫的人,是需要個性比較強勢精明的人來推一把的。劉叔南就是個例子,華寧也一直都是那個可以迅速巴辣地幫我下決定的人,我在翁凱君的身上,嗅到了一絲相同的氣息。他們都是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表達能力都那麼強,都那麼搶眼。

「很難決定?每種看起來都很好吃,對吧?」不知何時,何志武已經來到我身邊,略彎著腰,寵寵地問著我。一面自己也打量冰櫃裡一桶桶看起來都相當誘人的手打冰淇淋。

「我想吃梅酒口味的,你覺得呢?」我偏過頭,徵詢他的意見。

「嗯,不錯。那……我吃什麼呢?」他專心考慮著。

「藍莓?抹茶?起司蛋糕?這幾個看起來都不壞。」

「這樣……很難決定……」他撫著下巴,想了一下。「妳想吃一口什麼?」

「我?」我傻住,看他一眼。發現他是認真的在等我的答案。「我想吃一口……抹茶的吧?蠻有趣的。」

「好,那我就點抹茶。」

54


離開餐廳時,翁凱君去找洗手間,我們在電梯口等她。

「怎麼了?妳看起來有點恍惚。」何志武伸手輕撫著我的臉頰。他凝神問。

「沒有啊!」我否認。

「跟凱君吃飯,妳覺得不舒服嗎?」他還是輕輕地問。

「真的沒有,你不要亂想。」

他靜靜看著我,我也無辜地回望著,讓他沒有疑慮。

他吻了我。

感受彼此唇舌在溫柔纏綿,我的心跳加速,血液循環頓時加快,而且都往頭臉

衝來。他的吻帶著安定的作用,讓我一個晚上略略困惑,低落的心情得到撫慰,煩惱似乎突然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放開了我,他輕笑:「回神沒有?」

「討厭。」我相信我的臉一定整個都紅了。就算這一樓不太有人逛街,電梯口也沒有人,這還是公共場所啊!我推了他一下。

他笑開了,順勢把我擁在懷裡,緊緊的,一秒,兩秒,很快放開。

不管了,無論往後還會有什麼荊棘挫折、高山險阻,這一刻的甜蜜溫馨,已經足夠。我知道我不會後悔。

一起下到一樓,我們在百貨公司門口等待翁凱君的男友出現。那位男友先生遲到了將近半小時,等著等著,翁凱君的臉色漸漸變得有點陰晴不定。最後他出現時,連連道歉,好像是事務所臨時有什麼事情處理,然後又塞車。

「抱歉,真的,臨時有狀況……」

「那你也可以打呼叫器給我啊!討厭!」

「真的不方便嘛!而且禮拜六傍晚,東區這邊交通真的很塞……」男友先生中

等身材,也是精明俐落樣,可是在翁凱君面前,好像氣勢稍稍矮了一截。現代的新

女性真的抬頭囉。「好了,等等再說行不行?小武,好久不見了,你是今年考?」

「對啊,學長,好久不見。我才剛剛考過。」何志武笑著跟學長打招呼。

「這是你女朋友?好漂亮。」學長客套地誇獎。我發誓,我看到翁凱君的臉色

又是微微一沈。

「等你等不來,我已經先吃過飯了啦!」她不滿地抱怨。「那現在怎麼辦?」

「先……先去拿車子,我車子停那裡,很可能被吊。」學長急急安撫:「吃過就好,我們先離開這邊吧。」

我微笑。看得出來這學長很寵凱君。女孩子只有在被寵的時候,會這樣嬌蠻。

兩批人分開後,我們沿著依然人滿為患的忠孝東路往回走。已是華燈初上時分,霓虹燈招牌把走廊商家點綴得更加輝煌。路上美女帥哥更是如過江之鯽,東區真是個熱鬧的地方。

我們走著,一面閒聊。

「這學長……大你們幾屆?」

「一屆。」何志武好像在思考什麼,嘴裡回答著我的問題,但眼睛眨著,眉頭略略鎖起。

「志武?」我叫他。

「啊?什麼事?」他回頭,對我展開溫柔的笑。旁邊幾個經過的女生在偷偷瞄

他。唉,帥哥就是帥哥。

「你在想什麼?」

他還是微笑。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55

「華寧……現在有男朋友嗎?」他突然問我。

我傻住。這個問題太過無厘頭,害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我以為他在思考關於翁凱君或學長的事,或是剛剛講到的,考試的事。沒想到他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現在?沒有。」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問:「你怎麼想到問這個?凱君跟你學長分手的話,你要介紹學長給華寧認識嗎?」

「不是,不是。」被我的反應逗笑,何志武伸手幫我順了一下長髮:「不過雖不中,亦不遠矣。我想到一個人選,也許可以介紹給她。」

「誰?」

「妳想知道?」看我點頭如搗蒜,何志武的笑意更深:「好,那妳笑一個。」

「我……什麼?」我又傻住。

「笑一下嘛。今天都沒看妳笑。」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頰。「我想看妳笑。這是條件。」

好吧,有君如此,我還能怎樣呢?我依言笑開了。這小子,真的太會講話了。

「真好。」看著我的笑容,他衷心地說著。伸臂攬住我的肩,我們繼續向前走。「好,那我告訴妳,我想介紹的人選。

是我們系上的,也是我們球隊的OB(註)……就是才回國沒多久的那個學長……」


而紀華寧小姐堪稱最忙碌的上班族兼相親搶手貨之一,之後我約了好幾次,都有事出不來。她在電話裡大叫:「介紹?先把基本資料報上來!」

「妳出來看不就知道了?」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這位仁兄是何方神聖,只知道何志武對他蠻崇拜的,說是個很棒的人才。

「我忙得快要死掉啦,快要過年了,最近各公司行號都要發年終獎金,還有那個遠發,過完年股票就要上市,弄他們的上市簽證害我每天加班……」華寧繼續喧譁著。奇怪,發年終獎金關會計師什麼事?

不管,一律以隔行如隔山敷衍過去。

「妳們不就是幫忙做帳就好了?」

「喂,以後不要告訴人家,說妳是我室友好不好?什麼都不懂……」她不滿地抱怨:「不能講了,我要去開會,晚上再說!」

掛了電話,我抬頭看見老闆晃進我辦公室。

「聯華的總經理對妳上次的結報很滿意,最近在跟我談繼續合作的可能。大概到過年後,可以簽到三年的合作。」老闆看起來也很滿意。「晶美的案子,第二階段可以結束沒?」

「過年前應該可以。」我看著行事曆。

我們討論了一下工作。然後,老闆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住,看看我。「中怡,最近好像有好事?」

「什麼好事?比如說加薪嗎?」我滿懷希望地問。

老闆哈哈大笑。「不是,我是覺得,妳最近工作起來蠻有精神的,心情好像不錯。交男朋友了?」

「呵呵……」我傻笑混過去。

「也很難說,那幾個訪談員很八卦,可信度不高。」老闆是個妙人,雖不太管我們工作以外的生活,八卦還是照聽。「不過,妳也不小了,是到了該考慮的時候啦。」

老闆出去後,照例小妹過來送文件。我招手要她進來。

「小瑛,是誰去跟老闆說,我交男朋友了?」我抱著雙臂,擺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架式問案。

「不是我啦!」她冤屈地大叫。「是李姐她們,最近看過好幾次陳曉東來接妳,才問我的。誰知道她們還在老闆面前八卦?」

我失笑。「妳說誰來接我?」

「陳曉東啊!」小妹一講到何志武,就會眼睛發光。「沈姐,妳不覺得妳男朋友有點像陳曉東嗎?身材,頭髮……」

這下子好。我死黨像邱淑貞,我男朋友像陳曉東。我身邊都是港星環繞。

應該在開會的,有氣質的邱淑貞,不對,紀華寧小姐又打電話來。

「我只有一分鐘!」她真的很忙的樣子,匆匆忙忙地說:「這個禮拜六晚上,原定的飯局取消了。請通知何志武帶人來見。快謝恩吧!」

「微臣叩謝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真服了妳們,講話都好好笑。」小妹吃吃笑著,出去了。

(註)

 OB:Old Boys,橄欖球隊的術語之一,前輩,學長的意思。

56

到了約好的禮拜六,我先抵達說好的東區某俱樂部。正在門口遲疑著,不知該在外面等,還是逕自進去時,華寧也到了。她依然是一身帶點東洋味的端莊洋裝,波浪長髮披在肩上,大家閨秀四字,絕對當之無愧。她從事務所過來的,有點累了,對我笑笑。

「妳也早到了?我們先進去坐吧。我開了一天的會。累慘了。」

「禮拜六還開一天的會?真不人道。」我同情地說。兩人並肩走進這間位於地下室,裝璜現代而華麗的俱樂部。我馬上攤開菜單,研究起來。

華寧只是優雅地喝著水,一面問:「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知道的都說了嘛!志武的學長,跟妳我應該是同年,出國念完博士,去年年中回國的,現在在教書。高大英俊開朗幽默……」

「得了,妳的口吻跟媒婆越來越像了。」華寧嗤之以鼻。

「我有沒有跟妳說,上次我們遇到志武以前的大學同學,換句話說,是他以前的某任女友?」

「沒有,願聞其詳。」華寧眼睛閃著好奇的光芒。

「上次也是在東區,遇到這個女生……我覺得她蠻厲害的,很聰明的樣子。就是蠻強勢的啦!」我托著腮:「喂,妳會不會覺得,那樣的人蠻適合志武的?」

「不會,不覺得。」華寧繼續喝水,毫不考慮地說。

「可是……」我遲疑一下。「我那時在想,其實,是這幾天都在想,也許像我們這種個性比較溫緩的,需要像妳們這樣,比較強勢的人來領導……」

「我不覺得男女關係之間,需要有哪一方領導哪一方。」

華寧放下水杯,不在乎地說。「凡事可以有商有量,誰有理就聽誰的,不是很好嗎?」

「也許吧!不過,我總覺得,志武的脾氣太好了。他對我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像怕把我碰傷了一樣。這樣……好像不是太正常?」我有點困惑地問:「妳看我以前,跟劉叔南常常意見不合,吵架冷戰時有所見,這不是常態嗎?」

「要我說幾次?這是個性不同,對象不同,當然情況就會不同。」華寧搖搖頭:「劉叔南給妳的壞印象太深了。他是那種凡事只會先想到自己,想到他的自尊的那種人。妳也不是毫無主見,軟趴趴的那種女生,當然會吵架。小武的個性不是這樣,他比較謹慎,不是嗎?小心翼翼,那應該是他行事態度,他對誰都是這樣的。」

「我這算不算是當局者迷?」我笑,有豁然開朗的感覺。華寧果然是華寧,三兩句話就破除我多日來的心煩。

「當然算。妳也是那種悶葫蘆,有事就想東想西的。有時候,不要想太多,對自己或別人都好。」華寧的濃眉不以為然地挑著。

「我想得太多?」

「看情形吧。妳這個人智力發展有點不平均,有些事很大而化之,有些事又會鑽牛角尖。反正無論如何,別一個人悶頭悶腦的。」

「我怎麼覺得妳在罵我?」我狐疑著。

「沒有啊!我只是善盡蛔蟲的職責罷了。」

聊著聊著,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兩位男主角都沒有出現。

何志武也算是守時的人,怎麼會這樣呢?我開始有點不安起來。

「守時是帝王的美德,看樣子今天的貴客比帝王還要大牌。」還沒等我開口,華寧看了看錶,一面冷笑。

57

餐廳裡熱鬧的氣氛令我焦慮。我不時回頭看看入口處,始終沒有他的蹤影。

「兩位小姐……在等朋友嗎?」一個謹慎的男聲在問。

「好爛的搭訕詞。」華寧眼皮連動都不動,冷冷地說。

「這位想必是紀小姐了。」對方不以為忤,帶著笑意說。

我們聞言同時抬頭。發話那位男士高大英徫,帶著可親的笑容。他有一股泱泱氣度,連看慣何志武這種帥哥的我,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有魅力的男人。

「妳好,妳就是中怡吧?我是洪承安,志武的學長。常常聽到志武提起妳。」他爽朗地笑著,伸手與我一握。「幸會,很高興認識妳。」

我驚訝地望著他陽光般的笑容,支吾著:「你…怎麼?」

「志武給我看過妳的照片,他隨身帶著的。」洪承安簡單的解釋:「美女我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請坐吧!」我清清喉嚨,連忙招呼他坐。

他穿著簡單的襯衫,鐵灰色長褲,體格比志武略壯,想來這些打橄欖球的都不能太瘦弱。濃眉,挺直的鼻樑,一雙眼睛圓圓的,有時會流露出小男孩般的好奇眼神。整個人的氣氛是可親的,帶著一點無法形容的貴氣。很奇怪,就是有人有這樣的氛圍,而且是說不出來,但確實可以感覺到的特質。

我馬上在心裡幫他打分數。至少八點五分起跳。扣掉的分數呢,是因為華寧一定會嫌洪承安長得太花俏。

「兩位點過東西沒有?」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菜單,洪承安親切地詢問。

「主客還沒到,我們怎麼能先點呢?」華寧語帶嘲諷的說著。

「紀小姐也是主客之一,當然可以先點。」不料洪承安笑吟吟地接招。

我剛喝的一口冰水險些全體噴出來,連忙囫圇吞下,猛力咳嗽著,止住笑意。幸好我的手機適時響了,才讓我有藉口躲避華寧會殺人的炯炯眼光。

「中怡?妳們都到了吧?」是何志武,聲音裡有著焦急:「學長呢?」

「他剛剛來了,我們都在等你。」我的聲音裡洩漏了焦慮與擔憂。「你在哪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我有點事情耽擱了,妳們先吃飯,我會盡快趕過去。」他很匆忙的樣子,很快收了線。「見面再跟妳解釋!」

「是志武嗎?」洪承安客氣地問。我點點頭。

「我們先點菜吧!他說會盡快趕過來。」

這種餐廳的服務決不算快,不過等菜都上了,何志武還是不見人影。我的不安漸漸加深。印象中,我們之間還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

雖然心不在焉,我還是要分心來與初次見面的洪承安應酬。幸好洪承安堪稱談笑風生,與我談出國唸書的見聞,與華寧談會計工作,居然都頭頭是道,沒有冷場。完蛋了,我又在心裡想,這個人太會說話,華寧一定在扣分。我已經可以聽見計時器指針以驚人速度往下掉的滴答聲響……

果然,華寧一直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連一向制式的相親禮貌都不見。當然這是比較輕鬆的介紹認識,不必正襟危坐,禮貌週到,但她也表現得太不熱心了吧?

「對了,我想起來了。」洪承安突然說,帶著迷人的微笑:「去年……大概七八月的時候,兩位去福華吃過飯對吧?」「完全不記得。」華寧冷淡地說。「誰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

「好像……有點印象。怎麼了?」我繼續努力打著圓場。        

「那時我剛回國,幾個球隊很熟的學弟幫我接風。」洪承安笑。「那頓飯志武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在看別桌……」

這麼一說,我們都想起來了,那時我們才剛認識,福華那餐也是華寧在相親,我被她拖去的那一次。真巧,原來那次志武就是跟這個學長吃飯啊!

「我當時就在想,志武眼光不錯,那兩位小姐都是氣質容貌均佳。」洪承安隨和地笑著說。

這不知算不算應酬話,不過他說得讓人覺得蠻認真的。我微笑,對面的華寧很不著痕跡地撇撇嘴,表示不以為然。

58

「洪先生這麼優秀,怎麼這次還出來相親?」華寧略帶挑釁地問。

「紀小姐也很優秀,聽說從很早就開始相親?相信一定了解我的苦衷。」洪承安笑吟吟地接招。

「我們是女生,年紀越大,行情越低。你們不一樣啊,黃金單身漢,越老行情越俏,怎麼能相提並論?」華寧不以為然。         

「紀小姐不愧是優秀的會計師,對行情瞭若指掌。」洪承安居然繼續:「而且,我以為只是吃個飯,大家朋友認識認識,怎麼就變成相親啦?看來是志武沒有善盡告知的義務?還是紀小姐誤會了?」

看得出來華寧是啞巴吃黃連,一肚子火也說不出來。只得閉嘴繼續努力盤中食物。天啊!這兩人才認識十分鐘,就可以唇槍舌劍了!

我一面忍笑,一面覺得無奈。

何志武的眼光不錯。華寧跟他學長真是絕配。可惜……我們閒聊著,待主菜上桌後,一面吃著飯。時間慢慢過去,我的不安與慌張也越來越強。加上又要跟洪承安聊天,還要幫華寧打圓場,一心很多用的結果,讓我這吃飯皇帝大的信仰者都食不知味。

待我的薄荷小羊排消失三分之二的時候,何志武終於來了。他還是一樣帥氣,只是眉宇間有著焦急的痕跡。

等等,他身後那個人……似曾相識?

翁凱君?
       

我們全體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只能呆呆看著他們倆人走近。

「對不起,耽誤了小武的時間。」翁凱君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一臉的疲憊與憔悴。她的嘴角依然倔強的抿著,略啞的嗓音淡淡地說:「學長,好久不見。」
「妳先去洗個臉吧,洗手間在那邊。」何志武先指示著翁凱君,待她依言離去後,才回過頭,用很輕的聲音對我匆匆解釋著:「我本來順路過去她事務所拿資料,沒想到,遇到她跟簡哥正在大吵……簡哥妳記得,上次也有遇到,凱君的男朋友。」

「照彬還是那個牛脾氣?」洪承安顯然也認識這些人。他有點無奈地說。「他平日什麼都好,可是一拗起來,真是…」「她跟男朋友吵架,關你什麼事?她男朋友呢?」華寧有點不滿地問。

「這紀小姐妳就不知道了。我們這位簡照彬先生呢,平日溫和大方,但只要一火起來,要不破口大罵,要不就扭頭便走,很性格的。」洪承安解釋。

「性格個屁,我看是沒風度。」華寧真的不對勁,她的粗話平日除了我有特權享用之外,別人是很難得聽見的。等等,我怎麼還有心情去注意這個啊?

「簡哥一氣之下甩門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又哭又鬧的,歇斯底里,還摔東西……我不好就丟她一個在那裡,所以……」何志武大概是看我臉色不豫,急得額上都見汗:「後來她聽我說要來這邊,就說過來跟承安學長打個招呼,這樣而已。」

「沒事,我只是,剛剛有點擔心。」我發現其實口是心非也不是那麼困難的。

真是見鬼了。

「我真的不知道她……」何志武還在解釋。洪承安只是笑瞇瞇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認識這麼久,我沒看過志武急成這樣過。」當學長的還有心情調侃學弟。「別擔心啦。中怡是不會介意這種事的,她知道你有苦衷,也能體諒你遲到是因為被凱君拖住的,對吧,中怡?」

「你裝什麼熟啊?」華寧不滿地嘀咕著。

59

好吧,我承認,這頓飯吃得有點尷尬。

翁凱君從洗手間出來後,雖然面容慘澹,但依然打起精神在跟洪承安敘著舊,神色鎮定地聊著就業的情況。

「這女的怎麼這樣啊?」華寧在我耳邊偷偷說。

「還好吧,他們就是聊一聊而已。」老實說,我還算同情她,真的。跟男友狠狠吵架後,那種空虛與挫折感,我以前是常常經歷的。當然可以體會那種需要安慰、陪伴的感覺。

不過,當在身邊安慰、陪伴的人是別人的男友時,可就另當別論。尤其是我的男友去安慰別人,那就更……考驗我的肚量了。

這女孩真的倔強。從頭到尾絕口不提一個字關於她的男友,或是剛剛的爭執。雖然她始終不開朗的神色,很清楚的讓我們知道,她依然非常介意。

「那我就先告辭了,你們慢慢聊吧。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她也感覺出來氣氛詭異,所以聊了一個段落,就離席了。「學長,我們再連絡吧。我需要那些出國的資訊,改天再去找你拿可以嗎?」

凱君走後,洪承安若有所思。

「凱君還是那麼倔、那麼好強。」他說。「她跟照彬兩個人,戀愛談得很辛苦。」

「我覺得她越來越極端了。我有點擔心。」何志武搖搖頭。

「算了,不說這些。戀愛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我們旁人不必也不能置喙。」洪承安淡淡地結論。「每對情侶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

「總算說了句人話了。」華寧模糊不清地咕嚕著。沒想到還是被聽到了。

「就算我之前講的都不是人話,看樣子紀小姐也都聽得懂嘛!」洪承安還是笑瞇瞇,英挺的臉上充滿調侃。

厲害!我在心裡稱讚。罵人不帶髒字!華寧這次出門遇到高手了!

吃完飯出來,洪承安體貼我們兩個週末還在公司加班的女生,提議結束這次愉快的會面。「志武,你送中怡嗎?那我來送紀小姐。兩位辛苦了,我知道妳們都想早點回家休息吧。」

「你應該也是吧。」華寧小聲地咕噥著,我拉她一把。

兩造人馬分頭回家,我心情再怪,一路上還是直笑。何志武搖頭。

「華寧好像對學長印象沒有太好?」他有點困惑地問。

「沒關係,不是你的錯。」我忍著笑:「你先告訴我,洪承安家裡很有錢吧?」

「學長家……」何志武遲疑了一下。「妳怎麼知道?是蠻有錢的。這很重要嗎?我只是覺得他跟華寧好像蠻配的。」

我有點尷尬。「老實跟你說吧,華寧的幾個大禁忌,他都剛剛好犯。」

「禁忌?華寧有什麼禁忌?」

「不多,一,長相不能太花俏。舉例來說,你就已經不及格了。二,不能太會講話,花言巧語。三,不喜歡所謂的二世祖,富家子弟……」說著說著,我都笑出來。這洪承安根本像是量身定做,來當華寧選擇對象的「不要」範例的。

何志武也笑出來。「那不就完蛋了?」

「你剛剛一說,我就覺得完蛋了。」我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看到今天晚上華寧的臉沒有?她就是很想走人的樣子啊!」

「好像也是……」志武回想著。隨即也搖頭。「不過,這種事很難說的,對吧?我以前也覺得,自己會娶個活潑可愛,個子小小的,像小精靈一樣的小女孩。」

「你想過這事啊?」我有點驚訝。看不出來,他年紀不大,對這種事已經有想法了。現在多少男生已經三十歲出頭,對婚姻的態度還是幼稚得跟大學生沒兩樣,關在實驗室裡悶出來的。

「對啊。好像以前設想的,後來都會推翻。」他笑。

「不一定呀,你還沒結婚,還有機會。」我拍拍他的手臂,安慰他。

他不講話,只看著我。突然很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幹嘛……這是大街上耶!」他真的越來越大膽了,我耳根子辣辣的,不敢看左右行人的眼光。

「沒有,幫妳把話擦掉而已。」他又是那個迷死人的微笑,不在乎地說著。「喔對了,還有一句話沒說。」

「什麼?」

他俯身過來,在我耳邊輕輕說:「對不起,今天晚上,我真的不是故意……」

「我知道。」我打斷他,對他展開一個了解的微笑。他不是個把朋友丟在一旁哭泣而不顧的人。「只是,一開始有點不舒服而已。現在好多了。」

「下不為例,我保證。」他舉起右手,慎重地說。

60

有一樣高科技的產物,叫做行動電話,俗稱大哥大,或是手機。帶給現代人許多便利。不過有的時候,這東西是蠻討人厭的。比如說像今天這個例子。

我們在排隊等買票看電影。偏偏我的饞蟲又犯了,看到旁邊攤販賣的烤玉米,非常垂涎。何志武嘆口氣。

「我幫妳去買吧。妳先在這裡等我。」他順手把手機交給我:「這妳拿著一下。」

他才走開了沒多久,手機居然就響了。

我不知道大部分人聽到別人手機響的第一反應是什麼。至於我,我是大吃一驚。所以只能瞪大眼睛看著那一面唱著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一面還快樂地震動著的手機發愣。

好吧,第二件討厭的事情,就是現代科技實在太發達,會有中文字幕,顯示來電者電話、暱稱等等。

我看著小小螢幕上的「凱君」兩個字,傻住。

電話響了一陣,不甘不願地沈默,大概是轉接語音信箱吧。當我揣測翁凱君正在留什麼言的時候,它又再度大鳴大放起來。

又是她。

身旁緩緩前進的隊伍人群中,已經有人開始對我側目。大概覺得這女人怪怪的吧,像看到外星人一樣盯著作響的電話,又沒有要接的打算。

何志武回來了,我連忙把他的手機塞還給他。

「怎麼了?好像它會咬妳一樣?」看到我慌張的模樣,何志武失笑。我接過他手上熱騰騰香噴噴的烤玉米,低頭就咬,馬上燙到了。

「好燙!」我嘶的一聲倒抽口冷氣,苦著臉把玉米拿開。

「我幫妳吹吹吧。」何志武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機剛剛幹了什麼好事,只是專心在幫我吹涼玉米。「妳不愛吃硬的,我特別請老闆挑了比較軟的……」

「剛剛你手機有響耶。」我的嘴巴好像被燙壞了,奇怪的話就這樣衝口而出。何志武聞言只是一愣。他很自然的看了一下手機。

「是…?」我才起個頭,就問不下去了。

「是凱君。」何志武淡淡地說。「她這一陣子情緒蠻不穩的,大概想找人聊聊吧。」

吃不下!我居然吃不下!平日再瀟灑再淡然都是無用,我發現要用很大的力氣控制住自己,才沒有繼續問出一些很沒水準的問題,比如說「她常常找你聊嗎?」「你前任們都會這樣跟你連絡嗎?」「她不是自己有男朋友,幹嘛非找你不可?」

「你們還是好朋友囉?」

應該是發現我只拿著玉米而不吃,與我「食物終結者」的平日素行大大不同,何志武細心地觀察了一下,對著只看住地上,不講話的我輕輕問:「中怡?妳介意嗎?如果妳不喜歡她打電話來找我,我會跟她說的,好不好?」

「沒有沒有……不用這樣……」我反彈似的馬上回答。

不知為何,這樣體貼的話,聽在我耳朵裡,居然沒有什麼安慰作用。我只能說,我此刻感覺蠻不好的,甚至有點生氣。

氣什麼?不不,不是氣憤有別的女生來找我男朋友。相反的,何志武若是對分手後的前任們很苛刻或很冷淡,類推來說,我以後若與他分手,結局也相去不遠。不,我相信他是分手了之後還可以做朋友的人。我有這樣的信心。

那,我到底在生什麼氣?

應該是氣自己吧。在理性上,我能夠接受這整件事情。但,在心底,我感覺到一個任性的、自私的、嫉妒的聲音。而我討厭那樣的自己。

「他們只是朋友,而且凱君最近狀況好像不太好,沒什麼好計較的!」理性說。

「狀況不好,幹嘛不去找別人聊,非找自己前任男友不可?何況人家都有女朋友了!不怕現任女友不高興嗎?真自私!」魔鬼說。

「難道一個男生交了女朋友之後,都不能有異性的普通朋友了?」理性反駁。

「可以啊!只是身分曖昧的話,為減少別人的困擾,不是該想想避嫌兩個字怎麼寫嗎?」魔鬼聲音也大了起來。天哪!我大白天見鬼了!看來距離發瘋的一日不遠了,現在居然已經有幻聽現象出現囉。

61

晚上,悶悶的我打電話找精神導師。

「就這樣?」聽完我冷靜敘述下午看電影前的小事,華寧打個呵欠:「真老套。」

「老套的意思就是它天天在發生。我們是平凡人,當然有平凡人的煩惱。」我反駁她。「何況,我相信我的直覺。妳情緒不穩定時,會想找誰聊天?一定是比較親近的人吧!這表示翁凱君依然把志武當作她很親密的朋友……」

「小姐,妳真的要聽我的看法?」華寧打斷我,乾脆地說。

「想聽啊,不然幹嘛打電話跟妳扯這麼多。」

「好,那我就告訴妳。我的看法只有一個:吃醋是人之常情,不必反應過度。」

「吃醋?」我像被什麼咬了一口一樣,反射性地否認:「我哪有?我只是很客觀的在分析她的心理與行為……」

「客觀?」華寧嗤之以鼻。「今天她是小武的前女友,小武又是妳現役男友,這整件事情都不可能客觀得起來。不要跟我唱什麼學心理的高調。中怡,介意就是介意,吃醋就是吃醋,妳幹嘛一直把情緒包得緊緊的,什麼都要講究客觀、理性?誰會頒獎給妳嗎?」

我不講話,一股被戳穿的懊惱堵得我啞口無言。

「很扎耳朵對吧?」華寧見我不搭腔,自顧自講下去。「不過,我相信妳知道我講的都是事實。妳很在乎他,才會吃醋,才會介意。不然,誰理他跟王祖賢還是張惠妹通電話?不要一直逃避吧。不承認、不正視,妳就永遠不能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也永遠不能解決問題。」

「到底妳念心理還是我念心理啊?」我感覺心中的結有慢慢鬆動的趨勢,卻還是忍不住嘴硬抱怨了幾句。

「我早就說過,談戀愛,妳還是生手。」

「好歹我也交過男朋友啊!」我抗議。

「喔那個啊,妳是說跟劉叔南?那一段只好就算在狗身上吧。」她不罵劉叔南的話,我說真的,太陽可能會從南邊出來了。

「那妳覺得我到底應該怎麼辦?」華寧真是我航行的目標,港口的燈塔。

「跟小武開誠布公談談清楚囉,真的介意,就要他跟翁小姐講,說現任女友不喜歡這樣,請她適可而止。」

「好像不太好意思?會不會被覺得……我很沒度量?」我擔心地問。

「這倒新鮮,妳什麼時候關心過別人覺得妳有沒有度量?」華寧不耐煩:「她又不是妳未來的小姑、婆婆、上司、室友……最重要的是,妳跟小武之間要有溝通和共識,好吧?那位翁小姐不是重點啦!」

「妳有插播耶。」我聽著她慷慨陳詞,一面忍不住提醒她。

「誰理插播!」沒想到剛剛一秒鐘前還在冷靜分析、頭頭是道的華寧,聽我這樣一說,頓時理智全失,尖叫起來:「見鬼的插播!」

「妳幹嘛?」我被她的尖叫聲狠狠嚇了一跳,大奇。「這麼晚了,是誰會打電話找妳?不是妳媽吧?」

「是個徹頭徹尾,無藥可救的二百五!」她幾近歇斯底里的吼叫,害我開始懷疑起她的精神狀態,一面慎重考慮要不要接受她之前看似正常的教導。

       

「華寧要我打電話給你。」跟華寧講完,我在家裡走來走去,過了好一陣子,才鼓足了勇氣,打電話給何志武。結果一聽到他好聽的嗓音,勇氣就逃逸得無影無蹤,只好拿華寧當擋箭牌。

「喔?她有什麼事?」

「她叫……我……告訴你,我……在吃……吃醋。」我頹然說著,支支吾吾的,一點也沒有華寧嫡傳的巴辣痛快。何志武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

「我知道。」笑完,他才輕鬆地說。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服氣他的氣定神閒。

「當然知道。妳的情緒,我很用心觀察的,不可能不知道。」他溫和地說。「中怡,相信我好嗎?凱君只是最近情緒不穩定而已,我們雙方都很清楚的。」

「我沒有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人性吧。」我遲疑地說。

「胡說。」他笑著輕斥,很含蓄地說:「人性人性,一人一種個性。妳所有過的經驗並不能代表所有的情況。我有我的做法,有我的個性。妳再給我一點時間,自己觀察看看,就知道我的意思。」

我微笑,這幾句話給溫暖而熨貼,安定了我的心。他一直都有這樣的魔力。

「說真的,要謝謝華寧。她真是個聰明人。」聊聊,何志武突然說。

「是啊,不過再聰明灑脫的人,遇上自己的事,就會亂掉囉。所謂當局者迷啊。」我取笑自己,也一面想起她電話裡大大反常的情緒反彈。那個插播……到底是誰呢?

62

快過年時,我應邀去了何志武家作客。擔任駐外武官的何爸爸剛好有假,才帶著媽媽妹妹一起回來,不過大年初一就要飛回駐地。真辛苦。

「你跟你爸爸長得很像耶!」告別了何家出來,我們散著步,感受年節的氣氛。台北市區街道上的車子數量明顯減少,顯然不少人都已經回家準備過年了。

「很多人都這麼說。」

「你家的氣氛蠻好的,很令人羨慕。」我回想著,說。

「還好啦!聚少離多,可以在一起的時候,當然特別珍惜。」

「聚少離多……」我沈默了下來。我與父親,我唯一的家人,也是聚少離多。這樣的狀況,有幾分還是出自我的自由意願。是我不夠珍惜嗎?

「怎麼了?」何志武依然好耐性。

「其實……」我突然有一股傾訴的衝動。一直以來難以言說的陰影,不願跟任何人多談的那個結,在他的溫緩詢問中,似乎漸漸在鬆動……

這感覺很難解釋。認識這麼久,我沒有主動提過家裡的狀況,更不用說是提起有關於母親的事情了。而在這個冬日的下午,我居然莫名其妙地開了頭,而一旦開始,就好像打開了記憶的水龍頭,源源不絕地把所有印象中的,想法上的悲傷,快樂,困惑,壓力,絮絮叨叨地傾吐了出來。

「我懷疑,母親的肝會出問題,是因為她長年喝酒的關係。雖然喝得不多,但她天天在喝,喝了好多年……」說到傷心處,眼眶都紅了,無法控制:「看她總是不開心,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父親很忙,我覺得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母親一直在喝酒……」

聽我顛三倒四地敘述一些片段,何志武沈默著,只是擁住我的肩膀,讓我可以靠著他,盡情發洩。

「……所以我跟我爸爸也是聚少離多,但我還是不常回家。我也覺得很掙扎,每次想到他一個人在家,就會覺得很心疼。可是,回到家裡,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這樣,算不算是很不孝?」

「噓,沒事了。」他像我上次喝醉時一樣,溫柔地拍撫著我的背,讓我平靜。「這些都不是妳的錯,以前的事情,讓它過去吧。多想也沒有用了。」

「可是,很難……」

「我知道,我都瞭解。但是妳要努力讓這些事情過去,不要繼續鑽牛角尖啊。」

「說得容易,我也知道該這樣做,可是……你怎麼可能瞭解呢?這不是說忘就可以忘的。」我嘗試著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

「妳覺得煩悶的時候,可以找我講,不管是什麼事,無分大小。我都會陪著妳,聽妳發洩。在我面前,妳可以不必再壓抑。」他還是輕拍著我的背脊:「說出來會好很多,我希望。」

「嗯。」我點頭,心裡非常感激他的溫和解人。「謝謝。」

「別這麼說。」他轉頭看著我,用他的大手幫我把臉上的淚痕拭去。

「所以,妳是明天要回家過年?」

「對,中午左右要出發。」

「不邀我去妳家玩?」他微笑。

「你想來嗎?」我很驚訝地看著他。

「想。我想去看妳長大的地方。妳的家,妳的小學,中學,街坊,鄰居……」他篤定地看著我。

「可是,過年耶,會有不少親戚來拜年,走動……」我猶豫著。「而且,照慣例,我跟爸爸年初二要去掃墓,不能招呼你。」

「那我可以一起去啊。」他自在地說著。

「一起去什麼?」我不敢相信,再確定一次。

「掃墓,妳剛剛說的。」他還是微笑。「去看看伯母,是應該的吧?」

我考慮了良久。

「好,大年初二,中午以前,你能到嗎?」

「我一早就會出門。新竹而已,很快。」他起身,順便拉我一把:「我們走吧!天都黑了!」

63

然而,可以算是滿心期待的我,大年初二那天,一直等到過了中午,還沒有等到何志武的蹤影。打電話到他家,沒有人接。打手機,回覆是沒有回應。我告訴過他,我們中午就會出門,他也很確定自己應該九點多十點就可以到我家。

奇怪?我反覆地揣測思考著,沒過多久就去打通電話。一有車聲就衝到客廳門口去看,但一次次地失望。

「小怡,妳在等人嗎?」爸爸從書房下來,看見我還在張望門外,有點奇怪地問。我從早上開始就坐立不安,爸爸是看得出來的。

「有一個朋友要來……」我吞吞吐吐。

「誰?華寧嗎?」爸爸戴起老花眼鏡,開始翻著客廳茶几上的幾本雜誌。

「不是…是一個朋友,男的。」

爸爸抬眼從老花眼鏡上面研究了我一下。沒講話。

我有點心虛地晃進客廳,又晃出來到玄關,到我來回第三次時,爸爸發言了。

「拿幾個橘子出來吃吧。」他還是繼續翻閱著雜誌,閒閒地說。「要不要去妳媽那邊?還是妳等朋友,爸爸自己去?」

「我要去!」我從廚房抱出來幾個橘子,衝口而出。        

「喔。」爸爸接過我遞給他的橘子,也沒多說什麼。就是吃著橘子,爸爸看雜誌,我看門外。

終於等到了兩點多,我宣告放棄。上樓換了一件毛衣,帶上準備好的鮮花水果,打算出門。

「朋友不來了?」原來爸爸坐在那裡看雜誌,是在等著出門,我恍然大悟。他起身就走,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往年我們都是中飯吃完就出門去掃墓的。

「不知道,可能有什麼急事吧。」我說。心裡不但有困惑,還七上八下的。不會是臨時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吧?不行,大過年的,不能胡思亂想。

他不是會失約的人啊,何況,這個約對我與對他來說,都是很重要,很有意義的。並不像是去看電影或爬山一般的約啊。

何志武,你在哪裡?懷著這樣的困惑與一點點擔心,一點點沮喪,好吧,也許不止一點點,我還是同爸爸一起出門去了。

       

我把車開出來,市區算是蠻冷清的,可能因為過年時分,店家都沒有開門。往熟悉的路上開去,居然越往郊區,人車越多。雖然今天天氣不算好,陰陰的,但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全家大小共同出遊的畫面。過年,現在已經不是傳統的過法了,年節變成大家出外遊玩踏青的好日子,看來初二回娘家的人越來越少囉。

母親的墓在一片小山丘邊,附近好山好水,墓園一直維持得很好,不過過年期間,來掃墓的人似乎不多。我與爸爸走上步道,經過幾個看起來很新的墓。

「媽媽有新鄰居。」循著走熟的路徑找到媽媽的墓,爸爸突然指著旁邊的新墓說。我們好奇地多看一眼,是個十九歲的年輕女孩。這麼年輕啊!我在心裡默念著,可惜了青春年華。請跟我媽媽當好朋友,互相照顧。媽媽雖然不太愛講話,可是人很好的,真的。

我把帶來的東西都安置好,和爸爸一起整理了一下周圍。

爸爸點上香,分了一半遞給我。

「媽媽,好久沒來看妳了……」我是這樣開始心裡的默禱的。「最近工作忙,加上又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媽媽,他叫何志武。是念法律系的,剛剛考過律師,不知道會不會順利拿到執照。我相信會的。他很聰明,也很用功。媽媽,他對我很好……」

想到他對我的好,想到他的溫柔,想到他的細膩……我惶惶然強烈思念起他來。為什麼沒有出現呢?難道,難道是什麼意外?

我感到自己無法控制的微微發起抖來。

神啊,請保佑他平安。

64

掃完墓又去了外公家吃飯,一整個晚上,面對親切的長輩們噓寒問暖,讓我處在愉快的聚會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強顏歡笑」。

開車回家的途中,下起雨來了。我急著想回家等消息或打電話連絡何志武,雖在大雨中,還是開得稍快了一點。爸爸一直沒出聲,直到快到家附近,才淡淡問:「小怡,妳在趕什麼?」

「喔,沒,沒有。」我連忙放開油門,很慚愧的降低車速。

「開車小心點,他要來的話,不差這兩分鐘。」爸爸還是那樣淡淡的。

我又覺得耳根子辣辣的,原來爸爸把我一整天的心急與心不在焉都看在眼裡。

回到家,我試著繼續打電話,還是都不通。當我還在無計可施,幾乎想要衝出去開車直奔台北時,電話終於響了。

「喂?」我衝過去接,狠狠撞了一下茶几,桌上幾個橘子滾下來,我手忙腳亂的接住。爸爸看我一眼,接過我手上的橘子,進廚房去了。

「恭賀新禧啦,吃過飯沒有?」不是何志武,是來拜年的華寧。「妳們剛回來吧?我之前打都沒人接,答錄機也沒開。」

我連忙檢查,果然,答錄機沒開。該死!

「剛吃飽,妳呢?」我忍不住嘆氣。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了?」華寧就是華寧,她反應很快,直接劈頭就問:「幹嘛悶悶的?」

「沒有,沒事。」我聽見自己確實悶悶的說著。

「別浪費時間了,又不是昨天才認識妳。」華寧快刀斬亂麻:「跟小武怎麼了嗎?翁某某的事情沒有解決?」

「不是。」我敘述一下何志武失約的情形,一面說,一面感覺萬般複雜情緒在心頭盤旋。挫折、焦慮、不解、還有一絲絲的不安……

如果壞情緒會致癌的話,那我以後的死因大概可以毫無疑問追溯到今日。

「妳擔心他出意外?」華寧講話一向直接。「要不要報案?」

「喂,告訴我妳在開玩笑?」我瞠目結舌。「不會這麼糟吧?」

「小武不是一個人在台北?他家人都不在國內不是嗎?」

華寧考慮一下,很快說:「妳出來也不方便吧,現在都晚了。不然這樣,我想辦法找人去看一看。」

「妳要找誰?妳自己不是在桃園家裡?」我矛盾著。

「別問那麼多了,妳等我電話。」她又是爽快地砰一聲掛了電話。

度日如年。我洗了澡,看了十分鐘的新年特別節目,瞄了大約五百次的電話,差不多也看了五百次的時鐘。把家裡糖果盤裡的各式軟硬糖果都拆開來仔細檢查,卻一顆都吃不下。那種焦灼跟躁慮,真是,不想多提了。

看我已經把糖果都以顏色跟尺寸整齊排好,電話跟時鐘也被我瞪穿一個洞時,爸爸從書房出來,破例沒有直接上樓進臥房,反而站在門口,深思的看看我。

我心虛地左顧右盼,裝作是無聊的打發著時間的模樣。不過,我相信我是騙不過爸爸的。一切都看在眼裡的他欲言又止。這一切風雨前的寧靜,都在電話鈴聲終於再度響起時粉碎瓦解,我用不可思議的光速衝過去。

「中怡嗎?」是個我曾聽過,卻不太熟悉的穩重男聲,不過沒關係,他自己很客氣的解答:「妳好,我是洪承安。」

「啊?」我當場愣住。他打電話給我拜年嗎?我們沒這麼熟吧?

「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多說。志武連絡不到妳,因為妳家裡答錄機沒開,妳又不在家。」他說到這裡,掩住話筒,好像在跟旁邊什麼人講話。隨後又回來,再度道歉:「真的很抱歉,我正在忙。我只是讓妳知道,志武本人沒事,他在處理一點麻煩,晚一點會盡快跟妳連絡、解釋的。」

「等一等!」見他匆忙要收線,我也顧不得方便不方便,直接喊:「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志武的手機,你打通了嗎?」

「解釋起來很複雜,反正我找到他了,不過不是直接找到。他的手機壞掉了。」

「壞掉了?」我下意識的覆述一次。難怪我老打不通。

「對,壞掉了,被凱君摔壞的。」

65

我握著電話筒發呆,話筒傳來嘟嘟聲,對方已經掛掉了。

「妳如果在等電話,就得先掛回去。」爸爸靜靜的開口提醒。

我低頭,機械般放回話筒。

「怎麼了?」

我搖搖頭。不知怎地,眼淚衝進眼眶。擔了一下午的心事,總算是放下了,卻還是被洪承安最後的那句話給打垮。

凱君,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挑在今天這種日子發生?我的母親,對我的意義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明清楚。他願意來看我的母親,對我的意義,也不是三言兩語……

可是,一切都被破壞了。他今天,是跟凱君在一起嗎?

他人沒事就好!不是沒事就好嗎?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任由思緒亂糟糟的糾成一團。各種想法,好的,壞的,魔鬼的,理性的……都在一起打架。我這個擂台主站在場中央,無能為力。

愛情,一定會這樣辛苦嗎?我以為我是比較幸運的那個?      

我真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大概全世界都要遺棄我了。身旁的聲響、燈光、溫度……通通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一般遙遠。沈浸在自己的混亂中,不知不覺的,感到從腳底蔓延上來的,一陣陣寒意和酸麻。門鈴響時,我完全沒有聽見。

「小怡。」突然聽見爸爸叫我,嗓音就像從月球上傳過來的一般。我的動作也像在月球上一樣緩慢,一度一度那樣的抬起頭。

爸爸看著我身後的門外。「妳等的朋友來了。」

木然轉頭,彷彿是夢境一般,門外,小院子裡,站著我盼了一整天的人。

何志武。

「中怡。」他喚我,英俊的臉上帶著疲倦和焦灼,只是,那抹慣常的微笑依然奇蹟似地在我冰涼的心頭緩緩灌入溫暖。

外面下著從傍晚就開始的大雨,把他全身都淋溼了,頭髮貼在臉畔,不停滴著水。

「請進來坐吧。」爸爸只是淡淡的招呼。

「伯父,謝謝。」

等到他在我身邊坐定,把他溫暖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讓我感覺到那真實的,確切的溫度時,我居然差點掉下眼淚。「我失約了,又讓妳擔心,對不起。」他低低說。

「到底怎麼了?不是保證不再發生這種事?」我的委屈與憂慮此時都像水庫洩洪一般奔流而下:「你真的讓我擔心死了!」

「對不起,對不起。」何志武只是一再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失約的,實在是……發生一些糟糕的狀況……」

「像什麼?」

「凱君自殺了。」

「什麼?」我吃一驚。「你說什麼?」

「凱君自殺了。今天早上,她和酒吞下去一把安眠藥,送到醫院去洗胃。」

「怎麼會這樣?」我根本不敢相信。這麼自信,這麼強勢的一個女孩,居然嘗試自殺?「為什麼?」

「簡單來說,是因為簡哥要跟她分手。她一氣之下,就服藥自殺了。吃過藥以後,她打電話給我,我覺得她口氣怪怪的,又說不上來哪裡怪……」

「她說了什麼?」

「她只是一直不停的問我,她哪裡不好,為什麼……為什麼我跟簡哥都會離開她……」何志武有點尷尬。不過還是講給我聽。

「這……」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她平日就是很倔強的個性,不太可能會示弱,她會這樣問,會這樣懷疑,加上她又哭得厲害,講話顛三倒四……」何志武搖搖頭,一面慘慘的苦笑。「所以我掛了電話,就馬上聯絡簡哥。簡哥回南部去過年,一時趕不上來,就託我先過去她家看看。凱君的爸媽都移民了,家裡只有她跟妹妹,她妹妹才念高中,嚇得不得了。我到的時候,她抓著我又哭又鬧,還打我,把我的電話搶過去摔到地上,不讓我打電話給妳或簡哥。」

66

「後來,我們只好合力把她送到醫院。在醫院,我一直想辦法跟妳連絡,可是,沒人在,又沒辦法留言。」他繼續說著。

爸爸這時不聲不響拿了兩條厚毛巾出來,遞給他。

何志武連忙站起來。「謝謝伯父。」

「下次不要遲到這麼久。」爸爸只是淡淡說,把毛巾交給全身像落湯雞一般的何志武,逕自又進書房去了。

何志武訕訕的還站著,臉都紅了,慚愧得不得了。

「先擦一擦吧,我去找衣服給你換好了,這樣會感冒。」

我起身要走,他卻狠命拉住我。

「不,先別管那個。我要解釋清楚。」何志武是認真的,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我真的一直想辦法要連絡妳,到最後,簡哥好不容易從屏東趕到了,我馬上就出發來找妳。因為是過年,車票不好買,又很難叫到計程車,我記得妳說妳家就在火車站附近,所以下車就一路找過來……」

我看著他俊秀眉目間的疲憊與倦意,心裡又難受又甜蜜。

他今天也經歷了不下於我的驚悸、焦灼啊!

「我知道,我都明白。」我在此刻下定了決心。「先換衣服、吹頭髮吧!再這樣講下去,你真的會感冒。」

「妳原諒我嗎?中怡?」他依然不肯放手,緊緊盯著我。       

我點頭。「這不是你的錯。凱君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才連累到你。」

何志武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大氣,一展臂把我用力擁在懷中:「嚇死我了,我一路上都急得不得了,真的很怕妳從此不……」

「沒有的事,我還算個明理的人吧!」我在他被雨水浸溼的胸口偷笑,有點慚愧。他把我擁得更緊。

「謝謝妳,中怡。」他在我耳邊由衷地說,聲音還有點發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狼狽慌亂的模樣,一反往日的溫和篤定,不知怎地,覺得這樣相當可愛。

「我說真的,再這樣下去,不只你要感冒,我也要感冒了。」

「沒關係。」他輕吻著我的髮,笑:「反正伯父是醫生,看病很方便。」

       

「真肥皂。」華寧隔天聽完我的簡報,這樣評論。「淋著昨晚那種大雨去找妳?小武也會使這種苦肉計,我要對他另眼看待。」

「還好啦……哈哈……」我支吾著,忍不住心頭的甜意和嘴角的笑。

「這麼開心喔?想必達成共識了?」華寧問:「妳不怕嗎?別忘記他有七個前任,去了翁凱君,還有另外六個。這種事,發生一次就夠了,要是再來六次,有幾條命都不夠他玩。」

「我答應會相信他,就應該要做到,不能表面上嘴巴說一套,其實心裡還是懷疑他。」我深呼吸一口,緩緩說著昨天晚上暗暗下定的決心。「不過,要很努力就是了。我會慢慢學習。」

「這標準還真高,心口合一。」華寧笑。

「不過,還是謝謝妳,華寧。」我真心誠意地道謝。「要不是妳,我還不知道要胡思亂想到什麼不能挽回的恐怖境地。」

「免客氣了。」她簡單回答。

「還有,妳找的幫手有一套。洪承安真有點頭腦,知道志武手機打不通,家裡又沒人,還能從同學身上著手。他們同系,通訊錄翻翻,一打,就找到人了。」

「見他的大頭鬼啦!」華寧吼叫起來,把淑女風度全體狠狠丟到馬里亞納海溝裡餵魚去了。「是我提醒他的!要不然憑他那……」

「所以真是妳拜託他幫忙連絡的?」叮!套話成功!我非常得意。看來新年新希望,我是很有長進的。「原來你們有連絡嘛!」

「不.要.再.提.到.一.個.字!」她咬牙切齒,好像想把電話拆掉吃下去一般。

「再怎麼說,人家也幫了大忙,妳記得替我謝謝他。」我故意說著。

「沈中怡!妳到底是誰的朋友?」華寧尖叫起來:「誰要去謝那個上天下海都找不出來的天下無敵大草包二百五!?」

「妳呀!我相信妳是很有禮貌,很有內涵的非草包、非二百五,人家百忙之中還抽空幫了忙,就為了妳一句話……妳一定會道謝的,對吧?」

「我不要跟妳講了!」她恐懼的狠摔下電話,留我在電話這一頭哈哈大笑,久久不止……

67

嗯……算起來,我與何志武之間最大的風浪大概就是那一次。之後,討論起來,還是驚心動魄。

年假過完開始上班之後,沒多久,是元宵節。花燈?不不,我們沒有去看花燈,因為何志武要陪我回家一趟。

「我沒有打算回家啊!」我訝然。「你要『陪』我回去?什麼意思?」

「好吧,那妳陪我去妳家。」他很堅持。

「我陪你去?」我實在是被他打敗了。

所以此刻,我們塞在車陣中,聊著剛剛出院的凱君。

「凱君逼簡哥抉擇,看是要一起出國,還是就乾脆現在分手。簡哥對凱君說,他不想分手,可是他的工作絕對走不開,也不可能出國去唸書或長住。畢竟簡哥是要養家的人……」何志武解釋著過年時候的意外。「他們吵這件事吵了很久,最後被凱君逼不得已,簡哥只好選擇分手。沒想到才講完,簡哥一回屏東,凱君就服藥了。」

「為什麼簡哥不求凱君留下來,不要出國?」我直覺地問。這兩人顯然都對對方有感情,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

何志武沈默了。

「妳知道嗎?」他緩緩地開口。「那天凱君醒來,看到簡哥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你為什麼不留我?為什麼?』」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凱君很愛簡哥,我想。」我沈思著。「她只希望給自己一個藉口留下來,但是簡哥沒有給她。所以好強如她,沒有辦法說出自己不想出國,想留下來結婚這樣的話。而簡哥太寵她了,才會事事順著她,明明不想分手,卻又被逼著做抉擇……

兩難之下,他只好選擇看起來像是凱君想要的路。其實,凱君真正想要的,被藏在她的霸道與強勢背後,模糊了焦點。」我又嘆了口氣。

「不愧是心理系高材生。」志武贊同。「個性與命運的相關性實在太密切了。不過,幸好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命也救回來了。」

「愛,好像還是要說出來的。」我若有所思地下結論。「互相猜疑,不肯明說,卻又盼望對方可以體會自己的心情,這不是很可悲嗎?」

他又沈默。

「中怡,妳知道……我是很愛妳的。」他很輕地說。

我的心跳加速,一股熱潮在胸口翻湧,讓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幸福,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回到家,爸爸正在澆花。看我們進來,表情淡淡的。

「是何先生?」爸爸研究似的審視著何志武。我可以感覺出來,坐在我身邊的他現在非常緊張,整個人繃得緊緊的。

「伯父,上一次真的很抱歉。那麼晚來打擾。」何志武「就是你,遲到了十多個小時?」爸爸略帶責備的看著他,兩道略微灰白的眉毛聚攏著,表情嚴肅。「約好了的事情,怎麼可以隨便失約?她等了你一整天。」

「爸爸!」我忍不住要插嘴。「那是因為……」

爸爸揮手阻止我,依然盯著面前已經冒著汗,慚愧拘謹得講不出話的何志武:「像這樣,我可以相信你,把女兒交給你照顧嗎?」

「我,一定會盡力。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的。」

我真的大吃一驚。他們兩人正經嚴肅的對話就活生生在我面前發生,他們都講得那麼認真,好像……好像在商討什麼大事?太……太驚人了!

客廳裡陷入沈默。爸爸最後嘆了一口氣。

「坐一下吧,小怡,晚一點不趕回去的話,留何先生吃飯。」爸爸起身,拿了車鑰匙打算出去。

「爸。」我看著他斑白的髮,略彎的脊背,瘦削的身形……忍不住開口叫他。「您……要去哪裡?」

爸爸回頭,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裡的溫暖,我想,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我去妳媽媽那邊一下。」爸爸淡淡說。「今天十五。」

「伯父,我們也一起去,可以嗎?」志武毫不猶豫地說。

68

回台北時,何志武開著車。有他在身邊,感覺很安心的關係,我在車上睡著了。待我醒來,已經快到我的公寓樓下。

「很累吧?今天跑了一天,早上一大早就起床,還塞車,下午又去妳媽媽那邊掃墓……趕快回去休息吧。」我一醒他就知道了,輕笑著說。

「還好,沒有那麼累。」我伸個懶腰。

「其實,妳爸爸很疼妳。」志武思考著,慢慢說。「還有,看他對伯母的墓那樣細心呵護,看他在墓前的態度……老實說,我很感動。也許他們之間的互動不是我所能瞭解,能想像,但是,我覺得他們有很深的感情。」

「真的?你這樣覺得?」我有點不敢置信。「就短短幾個小時……」

「還有一些妳的描述,加上我親身與妳父親相處的感覺。」他輕笑起來。「不要忘了,對某些事情,我可是比妳要敏銳些哦。」

「好意思自己說?」我推他一下,笑。

「當然,妳又不說,我就自己說了。」他對我的取笑毫不在乎,拉過我的手,輕吻著。「不過,對妳外公、舅舅他們不好意思,都沒有去拜訪,他們晚上不是打了好幾次電話過來,要請我們過去吃飯?」

「時候未到啦。」我隨口說。

「什麼『時候』?」何志武抓住漏洞,微笑著轉過來盯住我。

「嗯……那個……」我支吾著,感覺臉蛋在慢慢熱起來。

「哎呀!我舅他們就是那樣,很好奇,很關心,一直問個不停。要是你也去的話,你一定會被他們嚇到的。」

「我膽子沒有那麼小。」他簡單地說。「而且,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

「你是醜媳婦嗎?」我詫笑起來。這三個字跟他一點關連性也沒有。

「我可以是嗎?」考慮了一下,他問。聲音裡帶著笑意。

「可能要先變性喔。」我忍著笑,故意說。

「這麼麻煩?沒想到府上的規矩這麼多。」他也笑。

過完年,趁假期同家人去了趟新加坡的華寧,帶著土產紀念品來寒舍探望。

「你們家帥哥呢?」她一面和她分株過來我家的黃金葛敘舊,一面問我。「年假過得怎麼樣?」「還不錯。志武過完年後,在他學長的事務所幫忙,打打雜。晚上在馬口鐵。」我一口吃下一隻做成貝殼形狀的牛奶巧 克力,口齒不清地說。

「這麼長進?」

「妳呢?跟洪承安,有進展嗎?謝過人家沒有?」

她轉過來瞪我一眼,咬牙切齒,像是我講到她什麼仇人天敵一般。「我只要說四個字,妳就知道有沒有進展:他.是.個.小.開!謝他幹嘛?謝他拉低男性同胞的水準嗎?」「那是五個字!」我不以為然。「幹嘛歧視有錢人?妳歧視帥哥,又歧視有錢人,妳的世界充滿歧視。」

「我不是歧視,是這兩個條件加在一起,答案就是:特級霹靂大草包一個!」華寧斬釘截鐵地說。

「洪承安不像草包。」

「草包臉上也沒刻字的。」她仍然鼻孔朝天,絕不妥協的樣子。「我不想再聽到他的名字!」

「小姐,妳自己拿鏡子照照。」我指著牆上的鏡子。「妳的那副長相,跟洪承安又相去多遠?妳還不是眾人公認的美女,難道不怕別人也覺得妳是草包?」

「我才不怕,我有實力,有內涵。」她絲毫不以為意。

「妳有什麼實力,什麼內涵?就是做做帳,看看書,看看電影,聽聽音樂……妳有什麼?」

「沈中怡,把妳剛剛吃下去的巧克力都給我吐出來,土產不送妳了。」她板著面孔說。

「好吧,是妳要我吐的。」我作勢欲嘔,她抄起離她最近的一個靠墊摔過來。

「小武把妳教壞了!」她悻悻然說。

69

電話響時,華寧在廚房裡叫:「妳的壞老師打電話來了!」

接起來,居然是劉叔南,很久沒有消息的人。我有點驚訝。都快忘記有這號人物的存在了。

「有什麼事嗎?」我無所謂的問。

「呃……剛過年,跟妳賀個年,順便看妳最近好不好……」他的言不由衷,我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謝謝。」

「聽說……交男朋友了?」

「嗯。」

「是上次那個,小妳好幾歲的男生嗎?」不簡單,連這個他都打聽到了。

「是啊。」

「真的?」他聲音突然興奮起來,非常八卦的刺探個沒完:「聽說小妳一大截、四五歲耶!他現在在幹嘛?唸書、當兵、還是工作?妳不介意啊?真的不介意?他自己呢?妳爸呢?

妳外公他們呢?那個小男生家裡呢?都不介意?都很贊成?」

「好像都沒有你介意。」我喃喃地說。

「什麼?我沒聽清楚。」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們這種年紀啊,交往對象已經不能隨便了。父母的考量,親友的看法,說真的,都很重要。因為實在是適婚年齡啦。婚前不謹慎考慮,婚後問題會一大堆的。不要只考慮自己,因為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家人的事啊……」

「誰要結婚?你要結婚了嗎?恭喜。」我索性跟他鬼扯。

「這種人妳跟他多說什麼?直接掛掉啦。」華寧在旁邊咕噥。

「誰在妳旁邊?」劉叔南滔滔不絕之際,還注意到我身邊有別人。「是華寧嗎?還是妳的『小』男朋友?」

「是華寧。你要跟她講話嗎?」我故意說,一面訕笑。他多次強調這個「小」字,是在強調給誰聽?此人無聊。

「哦,不必,不必了。」算他有自知之明,否則我們紀大小姐出馬,怕不削他一層皮下來。「也沒什麼重要事啦!只是問候看看妳好不好而已。如果都好就好囉。下次再聊吧。」

掛了電話,如釋重負。華寧似笑非笑地問我:「幹嘛?劉叔南又有什麼新花樣?」

「問候我啊。」我乾脆倒在沙發上,咕咕地笑著:「妳男朋友比妳小對不對?妳介不介意呀?妳爸介不介意呀?家人介不介意呀?男朋友自己介不介意……」

我學著劉叔南的腔調,自己都笑個不停。

「那妳……到底還介不介意呢?」華寧端著茶,在另一角坐下。她閒閒地問。

「不介意。」我坦白地說。「就算介意,也會努力學習去克服。就算是個年紀比我們大的,妳看劉叔南吧,比志武大上五歲,可是,他比志武幼稚那麼多。所謂年齡會造成問題,也只是心智成熟度上的問題。與年齡沒有直接關係。就算跟長我幾歲的人在一起,一定也有別的困難要克服。」

華寧讚許地點著頭。「妳真的想清楚了。」

是的,我想清楚了。我能相信的,不該是吸引力造成的甜蜜假象,而是對志武個性的尊重與信任,讓我能夠放心地付出,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

在一個二十五歲的男孩帶領下,我這個即將踏入三十大關的女子,終於長大了。

「妳呀,妳也該長大了,華寧。都要三十歲囉。孔老夫子說過,吾十又五而志於學……」我微笑著,對窗前喝著熱紅茶的華寧說。她一愣。

「三十而立。」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


愛情,有著許多不同的面貌。有些時候,也許你看不出來。

但,只要願意相信,它便真真切切存在。

70

尾聲

很久以後,當我真的要過三十歲生日時,已經離本世紀末很近了。

生日要自己過,因為華寧出差,志武考上以後在司法官訓練所受訓,一個禮拜只能出來兩個晚上。而我生日這天,他沒有放假。

照樣加班,回到家已經是九點多。答錄機裡有爸爸的留言,簡短說了幾句,要注意身體,小心天候變化,不要著涼。外公他們祝妳生日快樂。

我笑。這是爸爸的慣用掩飾詞,我已經很清楚了。

正在洗澡時,門鈴突然大作,我手忙腳亂地套上運動衣,跳著奔出去開門。

「沈姐姐,這是傍晚有人送來的,妳不在,就託我們代收。」剛上大學的鄰居小妹妹滿臉豔羨地看著那一大捧的紅色玫瑰花,和一個小蛋糕盒。「妳過生日啊?這是男朋友送的嗎?好漂亮的花喔!」

「對呀,今天是我的生日。謝謝妳,愉真。」我滿心歡喜地接過。花少說也有四五十朵,嬌艷欲滴,散發著甜蜜的香氣。

才料理著花,電話來了。

「生日快樂,壽星小姐。蛋糕吃掉沒?」何志武熟悉而好聽的嗓音笑著問。

「還沒,我還在弄花。謝謝你,花很美,我非常喜歡。」

我喜悅地告訴他。

「去吃蛋糕吧,花先不要管了。」他口氣有點不尋常。


「怎麼了嗎?」

「沒有。妳先去吃,我待會兒再打。」

「沒關係,蛋糕可以慢慢來,我先欣賞一下這些花。其實,辦公室今天也幫我買了一個蛋糕,我怕會吃不完……」

「先去拆我送的!」他罕見的急躁,讓我有點驚訝。

「我都會吃呀!我只是會先吃辦公室送的那個。你的先冰起來……」一面說著,我忍不住偷笑了起來。偶爾讓我逗逗一向沈穩篤定的他,看看他著急的樣子,不也很好玩嗎?

「不行!妳快去……去吃蛋糕!」

捂著嘴,怕笑聲洩漏我的秘密,我一面眨眨發熱的眼睛,

看著手上那個密密封在蛋糕盒裡的小絲絨盒子,裡面那枚簡單而精緻的戒指,以及一張卡片。

       

卡片上,他一手漂亮的字。

       

如果何志武能活一百歲

他要說,對不起  

他只能愛沈中怡七十四年

因為

他今年二十六歲了

但是

這未來七十四年,他都想照顧她

沈中怡小姐,妳願意嫁給何志武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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